波蘭華沙
楚懷風楞楞地看著台上的羅戀辰,正演奏到暢快淋漓處的她微微垂落螓首,眯著眼,完全沉醉在音樂的世界裏:半挽的秀發,一襲剪裁大方的白色連身禮服,為她清秀的五官添了幾許屬於東方的古典魅力,教台下聽眾看得癡迷。
包括他。
在捷克拍照的他,一聽說好友的愛徒正在參加華沙蕭邦鋼琴大賽,特地搭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趕來加油,可看著台上那個氣質清麗婉約又成熟嫵媚的女子,他差點懷疑自己走錯了會場。
這是……羅戀辰嗎?
記得初見時,她為了趕上比賽,遭大雨淋得全身狼狽,又髒又亂,可今日在台上的她,溫雅沉穩,不見從前一絲稚氣。
才短短三年啊!
果真是女大十八變嗎?
想著,楚懷風俊唇一勾,微微笑開,可一認真聽著回旋在室內的琴聲,笑意不禁斂住,濃眉也跟著聚攏。
氣質變了,琴聲也變了。
他悄悄瞥了身旁的好友一眼,後者端凝著一張臉,靜靜注視著台上的羅戀辰,表麵像是不動聲色,可那雙異采紛呈的眸以及緊緊交握的拳頭,卻泄露出他內心的激動。
他一直看著,直到她飛揚的手指終於落下最後一個音符。
全場靜寂。
好片刻,羅戀辰緩緩起身,優雅地對台下行了個禮,聽眾們才跟著恍然驚覺。
瞬間,熱烈的掌聲爆開,久久回蕩不絕。
楚懷風跟著鼓掌,一麵轉過頭望向白謹言。
「她彈得真好。」他讚歎,「想不到她就是三年前那個女孩。」
白謹言沒有回答,湛深的眸,依舊直盯著台上的她。
她真的彈出來了,真的彈出他的聲音!
乍聽到那一串串沉邃又飛揚、內斂又澄透的琴音從她指尖流泄時,他幾乎抑製不住全身的震顫,好一陣子,腦海隻是一片空白。
她詮釋蕭邦的方武,她彈出的琴聲——那是他的蕭邦,是他白謹言的蕭邦!
由那些評審們臉上又是微笑、又是皺眉,褒貶不一的表情,他能確定她即將在評審團間引起一番劇烈爭議。
就像當年的他。
「……你一定很高興吧?她彈出來的琴聲跟你像極了,不,應該說,根本就是你的聲音。」
他無語。
是的,他該覺得高興的,在比賽的第三輪,她終於真正彈出了屬於他的聲音。
可為什麼充斥在他喉頭的,不是夢想達成的甜蜜,反而是苦澀得令他難以咽下的滋味?
「我應該高興的……」白謹言喃喃自語,像極力想說服自己,「她能夠完成我的夢想。」
「可你看起來一點也不高興。」楚懷風望著他臉上怔忡不定的表情,歎了口氣。「你也發現了吧?」
「……發現什麼?」
「在台上演奏的人不是她。」楚懷風一字一句、意味深刻地說。
他一震。
「雖然她彈得很好,雖然聽眾們都為她的琴聲瘋狂,可那不是她,在演奏台上的那個女人,沒有自己。」
沒有自己?
「她隻是另一個你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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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自己?隻是另一個他?
他是不是……錯了?
這一夜,白謹言輾轉難眠。
在他身畔熟睡的她,玫瑰唇角甜甜揚著,也許在夢裏,也為了最後能闖進決賽而高興,可他卻發現自己無法感染她的喜悅。
我真怕有一天她會恨你,恨你讓她失去了自己。
整個夜晚,楚懷風深沉的感歎不停地在他腦海回蕩,他悚然不安,一逕睜著眼,瞪著天花板。
忽地,手機鈴聲響起,平素柔和的樂聲在靜夜聽來格外刺耳。
羅戀辰呻吟一聲,翻了個身。
吵到她了嗎?
白謹言急忙起身,四處摸索,總算找到擱在西裝口袋裏的手機,瞥了一眼螢幕上陌生的號碼,他眉峰一緊。
三更半夜的,究竟是誰不識相打電話來?
不會又是唱片公司的人吧?想起晚餐後接到的那通電話,白謹號口低咒一聲,直接切斷電話。
可才旋踵,鈴聲再度響起。
躺在床上的羅戀辰強自睜開了眼。「是什麼?電話嗎?」
「沒事。」他索性關掉乎機,回到床上。「你繼續睡。」
「嗯。」她迷蒙地應一聲,在他懷裏找了個舒服的角度,繼續酣眠。
而他,繼續失眠,直到東方微曦,秋日的晨光透進窗廉。
白謹言翻身下床,煮了一壺咖啡,然後按鈴要飯店眼務生送來當日報紙。
他一麵喝咖啡,一麵翻閱幾份報紙。幾乎每一份都刊出了羅戀辰的相片,她專注彈琴的剪影似乎風靡了這整座城市。
他們以「天籟」來形容她的琴聲,以「旋風」來注解她造成的轟動,也開始挖掘屬於她的一切——
她父親經商失敗、導致家道中落的背景,她師承天才鋼琴家白謹言,她繼承了他的「鋼琴之手」。
她的琴聲就跟白謹言一樣清澈澄透,詮釋蕭邦的方武跟白謹言一樣出人意料,跟當年的白謹言一樣,得到了評審團正負兩極的評價,簡直就是白謹言第二……
讀著這一連串滿溢驚奇與讚賞的報導,白謹言忽然覺得有些透不過氣,將報紙拋擲在桌上。
「你在想什麼?」嬌柔的聲嗓拂過他耳畔,跟著一雙纖長的藕臂自身後環上他頸項。
「戀辰。」望著那雙白玉無瑕的手,他神思有些恍惚。
「怎麼這麼早就起來啦?在看報紙?」越過他寬厚的肩頭,羅戀辰瞥了一眼玻璃桌上英文報紙上鬥大的標題。「哇哦!你看到了嗎?他們都說我是白謹言第二耶。」她笑道,語氣滿是天真的得意。
成為白謹言的影子值得她這麼開心嗎?
他拉下她臂膀,展臂讓她旋過身來,她順勢在他大腿上落坐,凝睇他的嬌顏蘊著淡淡緋紅。
「怎麼啦?這麼嚴肅的表情?你不高興嗎?」
他深思地望她,沒有回答。
「是不是擔心決賽啊?你放心,我一定會全力以赴的!」星眸璀璨。
「你一點都不緊張嗎?」愛憐地撫著她的發。
「當然會啊。」羅戀辰吐吐舌頭,下意識地伸手撫了撫頸上的練墜。
白謹言跟著視線一落。
他認得這串練墜,她經常將它戴在身上,尤其是參加重大比賽的時候。
「這是你爸媽送你的嗎?」記得她之前曾說過。
「嗯。是我高中的畢業禮物。」
墜子裏嵌的應該是她父母的相片吧。
想到這裏,白謹言神色一黯。
有一次他曾經好奇地想打開練墜,卻遭她一把搶回,至今,他仍深深記得當時她又羞澀、又充滿獨占意味的表情。
那是她的秘密,即使與他親匿如斯,也不許他窺知的秘密。
領悟到這一點後,他有些悵然……不,該說忍不住強烈的嫉妒。
他從小出生富家,為了走上音樂之路,不惜與父母決裂,孤身負笈維也納求學。
為了鋼琴,他放棄了家人,揮別從小熟悉的環境,一個人來到異鄉。
在這條路上,他一直是孤獨的,看著鋼琴,毫不猶豫地朝夢想前進。他曾經告訴她,在這條路上除了鋼琴,她不需要任何人。
可她卻總是掛著父母送她的練墜,總是念著她的親人——
他好嫉妒!
這樣的妒意也許荒謬,也許無稽,但他就是克製不住。
他嫉妒她的家人,嫉妒他們讓她如此珍視;他也嫉妒她,嫉妒她在這條路上並不是弧孑一人。
他還……嫉妒她的天分,嫉妒她能瀟灑自在地彈出那麼悅耳的琴聲,而他,卻再也不能了。
他閉了閉眸,想起昨天傍晚那通令他心情低落的電話。
「昨天史先生打過電話來。」
「史先生?就是幫我出唱片那家公司的經理嗎?」
「嗯。」
「他說什麼?」
「他想請你跟日本一個鋼琴新秀合作,出一張雙鋼琴專輯。」他沉聲道,仔細注視她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