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同樣那排柳樹,鐵舟閑閑地靠在樹幹上,把一條碧綠的柳絲兒含在嘴裏,待她走近了,問她:「你的夢是什麼?」

她筆直地走過去,沒睬他。

第三天,他跨騎在單車上,從第一株柳樹開始轆轆隨著她走,一直到最後一株,那件手捏陶跟著一疊書綁在單車後座上。

第四天,整個校園都聽見女孩子們在跺腳,所有的人都覺醒過來——鐵舟在追荒川麗子。

第五天,麗子打老遠便先把等在柳樹下那條人影瞧個仔細,待會兒她就可以把眼睛放到頭頂上,打道過去,不必理他。

這天冷極,鐵舟豎起黑呢領子,沒騎單車,也不吃柳條兒了,他長腿叉開,大剌剌地擋在她麵前,扼住那件手捏陶,完全像是失掉了耐心。

「這笨玩意兒你要還是不要?」他叱道。

麗子擺的仍舊是五天來的倔臉色。

僵持一分鍾,鐵舟手一鬆,他的,或者說她的,灰藍奇崛的夢嘩啦啦地摔碎在紅磚道上。

鐵舟轉身走人,走了幾步聽到一聲嚶嚀,他吃驚地掉過頭,見麗子臉色發白的跪在那堆碎陶之前,卷起袖子露出皓腕,拾了碎片便往腕兒劃去——

「你做什麼?」他一下子衝過去抓住她,但她的腕上已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絲,整個兒戰栗起來的人是鐵舟。

她在懲罰他!似乎早在那個花樣的年紀裏,麗子就已經嫻熟這種道理——她傷自己一分,愛她的人就傷十分;她受點輕傷,他受重傷。

鐵舟徹底給打敗了。在飄來拂去的,綠依依的柳條兒簾下,他擁住她,自責自愧而且心疼。然後,他吻了她。

她跟了他回去,這天晚上沒有離開。她也敗了!

這兩個人是把夢打碎了才熱戀起來的,愛得極甜、極深,然而,不斷地相互抗衡,就像一開頭他們演出的那場對手戲。

兩個都是太鑽心思、太使力氣的人,愛情的圈子太窄,都容不下自己,卻給白羽良子留下了空隙。

那個在南禪寺落逃的女孩子,麗子差不多要忘了她,不料竟再度有了她的消息。

事隔半年,麗子收到她寄來的一筆錢。

說是用來賠償和服的損失,那數目也太微少了,麗子一笑,把錢退回去。不幾日,那錢又寄了來,對方心意十足,這下麗子不能不親自走一趟了。

良子信上說她很幸運地在木屋町找到一份管吃住的好差事,可是麗子按址尋上門,卻發現那是家烏煙瘴氣的酒吧問,良子做小女待的活兒,還要被迫陪些不三不四的客人唱歌娛樂。

麗子花了點小費把良子找出來,良子見到她,高興得如見親人,緊握住她的手,酸淚滴在沾了酒漬的碎花衣襟上。

這或許是命運的牽作,使得麗子一次一次的解救良子的困境。麗子的親族雖不在京都,但多少有些人脈,她父親就有個老部下的女兒在千本街賣進口咖啡,同樣做女侍,高級咖啡館總好過小酒吧間吧!

一星期後,麗子把良子帶到熟人的咖啡館,又央人在附近幫她找了個較好的住處,脫離木屋町的環境。她同時把良子不肯收回去的那筆賠償和服的錢交給老板娘,算入良子的月餉裏。這點良子或許不知情,但之前一筆筆麗子對她的恩情,已足夠她感激涕零了。

麗子也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和良子這麼投緣,名門人家的獨生女,在外盡管是風光、受寵,她還是帶了一種孤傲性子,沒什麼知心朋友,奇怪的是,對於萍水相逢的良子,她卻能多少透露點心事。

這可能是因為良子和她那些同儕不一樣,良子真心喜歡她,對她不抱疑、不嫉妒,根本就打從心底認為麗子一切的好都是她應享的。

一回,她們同上清水寺求簽,良子領了簽回來,歡歡喜喜的把一支吉簽遞給麗子說:「小姐就是好命人!」她揚揚手上,「我抽的這簽就不算好,還要加油。」

其實,是良子把兩人的簽調換了,拿自己的吉簽換麗子那支噩運簽,麗子明明知道,隻是沒有說破罷了。

那天,她們挨在著名的清水大舞台的木欄杆上,由東山上俯看,檸檬黃的落日、檸檬黃的京城,良子悠然唱起一支家鄉的小曲兒。

後來麗子才曉得,良子從小隨父母在教會裏唱詩歌,若不是家庭生變,她本來可以進音樂學校的。而當時麗子隻感到不可思議,良子的歌聲也許欠了點技巧,但特別有種婉轉柔情。

麗子對於音色的感受是極敏銳的,當下拉住良子的手道:「你跟著我唱——」

等良子戰兢兢跟著她唱了半闋紅豆詞後,麗子由驚奇變做興奮這下子,她要讓鐵舟沒得再挑剔了。

鐵舟一開始就勸麗子別試這支曲子,她不服,她是在他屋裏一張中文老唱片上聽到的,他一字一句的教會了她,可是她全曲唱罷,鐵舟卻露出失望的表情。

之後麗子幾度下功夫練這支歌,就是沒辦法讓鐵舟點頭。最後她瞠怒起來,「為什麼你老是說我唱不好紅豆詞?」

「因為你是個幸運兒,沒有領略過那種人生窮愁、愛情困頓的景況——這樣不好嗎?」鐵舟藉話鋒一轉,伸手摟住了麗子。「或者日本女人就是唱不出中國女人的心聲?」這麼說是要給麗子台階下。

可是麗子掙紮開來,依舊心不平,為此又和鐵舟賭了氣。

她是善於和鐵舟競爭的,現在,她找到了一定讓他輸的武器——白羽良子的歌聲。

不是所有的日本女人都不能使他滿意。

一個月後,鐵舟生日那天,麗子邀了個小聚會,當然不說是為鐵舟慶生,鐵舟向來不耐煩這一套的,麗子隻道要給他一個驚喜。

那晚,小出吉原也一塊來了。咖啡館的燭光在刻花玻璃燈罩中搖曳,白羽良子穿著一款珠白小旗袍,站在鋼琴邊的模樣兒楚楚可人,一支紅豆詞唱出來,連麗子都驚訝自己能把良子調教得這麼出色。

哦不,那口婉約清愁的嗓子,隻能說是天賦。白羽良子令在場每一個聽眾都醉了心。

獨獨鐵舟從頭到尾沒什麼反應,麗子簡直是猜不透他。良子入座時,他隻顧喝他的黑咖啡,隻有吉原誇獎良子,友善地和她說話。

直到他們要離開了,良子送到門外,也許是怕生緊張,也許是穿不慣麗子特意要她穿上的中國旗袍,良子在門檻上絆了一下,一旁的鐵舟扶住了她——

就那片刻,麗子瞧見了,鐵舟凝視良子的表情,那種眼神的閃爍和變化……

麗子驟然間覺得,這整件事她可能設計錯了。大大的錯了!

然而,麗子的個性過於驕矜,她不屑於讓自己去正視那件事實,不屑於讓自己去擔心鐵舟對良子的那點眼神。她繼續關照良子,甚至帶著良子和鐵舟、吉原玩在一塊兒。

後來連吉原都說了,「麗子,你讓太多人跟在你和鐵舟身邊了吧?」一半是玩笑,一半是提醒。

吉原打十來歲便和鐵舟是一淘兒的,源於他父親從前為鐵得日管理財務,兩個年輕人結識得早。吉原這人很純情,相較於鐵舟,他的性子敦厚而幾乎顯得太溫弱了些。

麗子曉得,吉原也是暗中戀慕她的人之一,但他絕不和鐵舟競爭,因而隻在一旁欣賞他們,不必打壞關係。他既傾心麗子,也喜愛良子的靈慧,就因為對人的心軟、有情,欠缺了一點堅持,使得最後兩個女人都選擇投靠了他——也可以說是利用了他。

麗子將吉原的忠告放到耳根後,到了秋天,事情終於發生了!

咖啡館的老板娘慌裏慌張地打來一通電話—「良子出事了,我沒法子處理,小姐快過來看看該怎麼辦才好。」

麗子在圖書館裏找到鐵舟,第一次她在鐵舟眼裏看見痛苦之色,他說:「你能不能別再為別人花心思了?你該為我們自己花心思!」

許多年之後,麗子才體會出鐵舟當時的絕望心情——他深知麗子在和他比高下,她拿良子來試驗他最後是輸還是贏,她一心想贏過他,竟致忘了她是愛他的。

忘了愛情裏麵不能出現第三人。

「你不幫良子,難道我也放了她不管?」麗子生氣走了。

鐵舟當然不是不幫良子,沒有人能對一個楚楚動人的女孩置之不理。那晚,等麗子找到吉原一起趕到咖啡館時,鐵舟已經早一步到了,一個人正和兩名無賴對峙著。

到此,有關良子的遭遇這才全盤托出——她雖長在靜岡一個窮牧師的家庭,父母可都是很風雅的,不幸相繼辭了世,喪葬費是舅舅籌來的,事後良子赫然發現,舅舅根本是把她連同自己的一筆賭債一起抵給了錢莊。

良子輾轉幾站逃到京都,一路躲著舅舅和錢莊那些人,在南禪寺幫人家賣藝品的那一次,差點被逮著。藏身近一年,本來以為風波已過,哪知錢莊的人還是追到了她。

或許因為在場人多,兩名無賴悻悻然的走了,但狠話指下來——債務不解決,他們是不會和良子就此罷休的,咖啡館要敢繼續庇護良子,他們也要讓它沒得生意做!

這便是良子之所以到三澤大宅落腳的緣故!良子在鐵家躲了幾個月,鐵舟運用叔父在商場上的關係,讓幾個老江湖去和錢莊斡旋,在給了一筆總算讓錢莊點了頭的數目,劃清良子和她舅舅的界線,終於將良子人生裏的這場危難解決了。

那段期間正值鐵得日沉病在床,良子為了答恩,留在鐵家日夜服侍這病重的老人,因此,反過來得到了鐵舟銘心的感激。

然而,鐵舟與良子之間已不僅止於這一報一還的情分了。在兩人朝夕相處的那幾個月裏,在麗子刻意不去過問他們、刻意地置身事外,甚至對鐵舟擺出冷淡的態度時,由於她的矜傲與疏離,那個好像早注定了要發生的局麵,終於發生了……

鐵舟和良子墜入了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