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她帶上門而去。宛若立在門前,看著她的房間——十二年沒變,黛綠碎花的小房問,窄小,安全,有點老氣,不太適合一個青春少女,但她並不抱怨。
她不抱怨,十二歲來到苗家,她就安然住下上麽多年來,隻有感激。宛若坐在水銀色的鏡前,把身上的塑金首飾一件件摘下,一隻手撫著胸口,望著鏡子忖想,或許有的時候、有點莫名的感到煩躁——像今天晚上,但沒有什麼能妨礙她的快樂,或是阻止她追求快樂——那個瘋子也不能。
那個瘋子!宛若針刺著一樣一下站起來,卸下華裝,掉頭進浴室,什麽都不想,很是決絕地洗澡,突然間覺得自己需要趕快上床睡覺,把麻煩丟到夢裏頭,讓它給吞咽掉。
半個小時後,宛若穿著簡單的白鍛子睡衣,頰上化妝水的玫瑰香還沒有褪光,端端正正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說三遍她是幸福的,然後等待龐大的睡夢,慢慢爬出來,好把她的意識吞掉,把她的煩惱吞掉——可是爬出來的不是睡夢,是那個陌生男人半笑半諷的臉龐。
小廊上的那一幕一下充斥她整個腦海,全然不顧她的反對——宛若即使隻身躺在幽黑中,一張臉還是無法控製的躁熱起來。她把臉埋入冰涼的枕內,希望把它冷卻。沒有用,她的臉依舊熱呼呼的,那一幕繼續在擴大。
沒有人那樣吻過她。
立凡也沒有。
你是我的人!
宛若這輩子沒聽過這種狂話,委實吃了一驚。她張大眼睛看他,看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他臉上沒有一絲玩笑之色。宛若的背心一涼——這人是個瘋子,她直覺這麽認為,開始掙紮,斜身想閃出去。
他卻伸臂把她攔腰一抱,擁到身上,他的軀體又熱又結實,宛若不知道自己是驚悸,還是駭然,心跳得像在發狂。她做徒然的掙紮。
「你要做什麽?」她知道自己問的是傻話。
他卻正正經經的回答:「我要吻你。」
他的臉壓下來,宛若的眼前變得暗了,她被一張灼熱軟潤的嘴吻住,他吞掉了她的呼吸,吃去了空氣,她不由得張開嘴來,他的舌則趁隙有力的探入她口裏,像一隻熱辣飽滿的餃子,把她的口填滿。宛若的身子經過一陣驚震,開始瑟瑟發抖,她像開了門戶迎了強盜進來。
一定要把這個強盜趕出去,宛若昏亂而著急的想,但是他的嘴、他的舌,吃著她,這個強盜,吃著她。他的吻像一種吞噬,既令人害怕,又令人亢奮——再恐怖不過的亢奮,恐怖的是——她竟然會亢奮!
心驚之餘,宛若不由得倉皇掙紮起來,然而他的臂彎像個籠子,把她牢牢關住。宛若知道憑力氣地絕無法掙脫他,急中生智,一隻手伸入他衣內,摸到了他溫熱堅實的腹肌,然後狠狠一擰——
「哎呀!」他喊道,腳步一退,雙臂也鬆開來,宛若趁機掠向一旁,兩手反按在牆上,警戒地看著他。
他半諷半笑瞅住宛若,「你搔我的癢——小人伎倆。」
不會吧,他隻覺得癢?
「正好對付你這種小人。」她回敬他一句,立刻搴裙頭也不回的跑出小廊。
「宛若!」
黑暗中一聲喊叫,把她嚇了一跳,有人摸近她的床邊。「是我啦,」立芝壓著聲音笑道。「嚇著你了嗎?」
宛若挪挪身,趕緊收拾意亂情迷的心思,讓立芝爬上床,兩個女孩挨擠一起。她們常這樣,許多時候窩在床上講悄悄話,立芝總是坦率的、活潑的把所有心事告訴她。
「我睡不著,在隔壁房間聽見你在床上翻來覆去——你也睡不著嗎?」立芝問。
宛若有點吃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床上翻來覆去。她咳笑一聲。「我睡不著還有幾分道理,你呢——你興奮什麽?」她故意逗著立芝問,她知道立芝近來夾在兩個追求者之間,心慌意亂的。
「我哪裏是興奮?我是心煩。」
「又是阿超、達德嗎?」
立芝在涼被下推了宛若一把。「別取笑我,人家煩都煩死了——」她口氣一改,歎道:「還是你最悠哉,風平浪靜的安頓了下輩子的人生。」
她這句話說進宛若心坎裏。「我也覺得自己幸運。」
「哥哥這個人是呆板了點,」立芝吃吃笑著,然後端正道:「不過他絕對是個可靠的老公,他會給你一個安穩的家——我們女孩子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女人要的是什麽?宛若心裏琢磨,女人要的東西可能很多,然而往往最後都隻是一個最俗的選擇,因不能拿人生去冒險,於是隻要遇著可靠的對象、可保障的生活,就恬然以為是幸福了。
「你說得對,立芝,我們要的不就是這個?」她幽幽道,自以為很明了,但是剛才的心還在胡裏胡塗的跳。
立芝靜了片刻,然後又開口,回憶著今晚的酒會,宛若恍惚地沒聽仔細上半截,隻聽到她在描述一個人。「……一頭頭發留到肩上,比女人的還要漂亮,可是那雙眼睛像會招魂似的,看得人心裏發毛,我和他講了幾句話,就趕快走開,於小姐據說和他跳過一支舞,下來的時候兩條腿都軟了——那男人看來好壞,好邪氣。」
宛若身體裏麵在顫抖,還佯做不知的問:「你說的是誰?」
「和音樂學院那票人一起來的那個男人,叫做李棄,沒人要似的——連名字都邪氣。」立芝把哪個「棄」字告訴宛若。
「他是哪裏來的?」宛若謹慎地問,分明是好奇,卻還假裝。
「好像說是剛從玻利維亞……還是——噯,天知道他哪裏來的。」立芝放棄的說。
「他是做什麽的?」她又試著。
「天知道他是做什麽的!」
宛若不再出聲,立芝戚戚促促說到別的地方,她心不在焉聽著,心裏像風向雞在團團轉。
李棄。他到底是何許人?跟她說那些話,到底是什麽用心?宛若一閉上眼睛,他又在她腦海裏吻她,那種親密挑逗的吻法,對她幾乎是種……是種侮辱。不必懷疑了,他是個壞人,宛若如此斷定,立芝剛剛不也說了?這是個邪氣、怪異的男人,沒有女人喜歡他。不必再去想他了。
不必再去想他了。然而腦波還是那樣敏感而神經。
一旁,立芝結束了她的敘說,歎口氣,安靜下來。兩個女孩躺在那兒望著幽暗,心神不寧的都知道睡神不會來眷顧。
立芝翻過身來,抓住宛若的胳臂,像想到什麽新戲法,小聲笑道:「我們去找哥哥,窩他那邊——像小時候那樣!」
宛若也笑,這不是什麽新戲法——宛若十二歲剛到苗家,夜裏一人在陌生的房間飲泣,被鄰房的小立芝聽見,她過來想要安慰,年紀太小,不知所措,隻得把宛若牽到哥哥房裏。立凡從不嫌兩個小女生領,他年長數歲,生活經驗較豐富,他有運動會、實驗室裏的事好講,可以盡量娛樂她們。從那時候起,偶爾苗家夫婦出遠門,碰上暴風雨夜,或是起興致想講鬼故事,兩個小女孩就跑到立凡房間,三個孩子裏一條被子,嘰嘰咕咕,推來擠去,成了最美好有趣的回憶。
立凡那間房在樓梯轉角,房間大,床也大,當窗一扇月光照下來,看得見他躺在床中央,隱隱的鼻息。
「他睡得可好,」立芝湊在宛若耳邊笑道:「過去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