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齋”住了幾天,冷飄水已逐漸習慣了新的生活方式。他幾乎足不出戶,三餐則是由蕭倚樓送來。風整日吹著,雪則是下下停停。他向來是一個人,這樣的日子比起以往也沒有太大的不同,隻不過是有了固定的居所,不再四海為家。
他的仇家眾多,能夠安心又安靜睡個好覺雖然不壞,冷飄水卻沒有在此久留的打算。他是個將死之人,陳屍何處都無所謂,沒有必要死在情劍山莊,欠下難以償還的人情債。
是的,他根本就不應該到情劍山莊來。
說起冰心毒針,其實也不過是種能致人死地的淬毒暗器,無藥可解的它雖然可怕,但真正令人恐懼的卻是精神上的折磨。
據唐飛所言,被冰心毒針所傷不至馬上喪命,針上的毒會在血液裏慢慢溶解。在這為期約一個月的時間裏,中毒者隻能數著日子靜候死神降臨。那種日複一日逐漸加深的絕望感才是最恐怖的殺人利器,被這種暗器所傷的人多半都是挨不過這段時間,未到毒發便自行了斷。
他是個拿錢殺人的殺手,每一天都可能是他生命的終點。他從未懼怕過死亡,卻也不那麼想死,更不會傻得拿刀抹自己的頸子。為了一線生機,他來到情劍山莊,因為蕭倚樓說“或許”能救他,所以他才來。現在想想,懷抱這種奢望豈非更傻。
盡管蕭倚樓的醫術江湖聞名,但冰心毒針終究無藥可解,正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無藥可解的毒,即使是神醫蕭倚樓又能拿它如何?到情劍山莊雖然能暫得寧靜,但終究還是徒勞之舉。
正當冷飄水這麼想著,有極細微的聲響從不遠出傳來,他無聲無息貼近窗邊朝外看。在飄雪的深夜裏,靜立在庭院一角的大樹後果然有個人影。
這個時間會是誰?
冷飄水在暗處靜靜觀察。樹後的人影忽隱忽現,帶些許詭譎,絕非情劍山莊莊主蕭倚樓。他伸手抬起窗框上的一顆石子,毫不遲疑地一彈指,小石子以肉眼無法捕捉的絕快速度飛向樹後,並準確無誤地擊中了目標。
人影有瞬間的靜止,然後便慢慢倒向雪地,而冷飄水隻是看著,好半晌才推開木門走出木屋。他緩步向前,最後在大樹旁停下,兩道濃眉接著高高挑起,如麵具般冷硬的神情出現了一道裂縫。
是個女孩。被他以石子擊倒在地的是個年輕女孩。冷飄水盯著地上縮成一團的身影,腦中閃過他行走江湖多年來可能結下的仇家。
這是哪門哪派找來的殺手?這麼小的個子,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這樣的角色用得找他出手嗎?不理會她,任她在外頭站一個時辰,光是寒風就能把她吹倒在地。
冷飄水扯扯嘴角,轉了個身朝木屋走去,但隨即又停了下來。
就這麼不管她好嗎?他雖無意致這女孩於死,但在這樣的天氣,風雪斷斷續續,她若無法在一時半刻間醒過來,隻怕就再也醒不來了。
他暫居情劍山莊已經打擾,似乎不該再把具屍首留在這兒,萬一嚇壞了清早打掃院子的園丁呢?
雖然心裏這麼想著,冷飄水卻對如何處理這女子感覺為難不耐煩。他靜靜站立,盯著雪中那嬌小的身軀看了許久,最後回到大樹旁,彎下腰一把抱起了她,朝“雪齋”走去。
進入屋子的冷飄水有片刻的遲疑,最後還是將她輕輕往床榻上一放,自己則坐在登子上凝視著窗外,偶爾也回過頭瞧瞧她。
然而她都沒有醒來,甚至動也不曾動一下。映著月光的臉看起來異常蒼白,冷飄水不由聳起了眉。
她是怎麼了?打算就這麼睡到天亮嗎?
冷飄水盯著她,終於站了起來。他在床榻前佇立,然後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很淺,很緩慢,隨時都會停止似的,像個生了病的人。
她真是來取他性命的殺手嗎?冷飄水首次有了這樣的疑惑。
就在這時候,床榻上的人微微動了動,長長的睫毛掀動著,接著便睜開了眼睛——一雙清明澄澈的眼睛。
“你是什麼人?”冷飄水後退了一步問道。
柳綠楊眨了眨眼,抓著被子倒抽了一口氣。
這是什麼地方?她為何會躺在這裏?還有,眼前這位神情冰冷的人又是誰?
“我再問一次,你究竟是什麼人?”
冰冷的聲音愈加深了綠楊的恐懼,她感覺眼前一黑,幾乎又要不省人事。也許昏過去會比較好,她喘息著想,既可以無視這詭譎的情況,又不必麵對這可怕的陌生人。
“我——”雖然害怕並覺得昏眩,綠楊還是掙紮著坐了起來。她看著陌生的環境,急促的心跳令她胸口發悶。“這——這裏是什麼地方?我為什麼會——”
當她整著一雙清明澄澈的眼望著他,冷飄水竟覺得心頭一震久久說不出話來。這樣的人絕不是他所以為的刺客或殺手,這念頭瞬間在他腦中閃過。
“這裏是‘雪齋’。”答案在冷飄水能夠思考前已經脫口而出,他的眉隨即跟著高高聳起,為自己的反常舉止深覺不悅。
“‘雪齋’嗎?這麼說來我還在情劍山莊了?”太好了,我還以為自己到了什麼陌生的地方——”她看著冷飄水,忽然睜大了眼睛!“啊,莫非公子就是莊主安排住進‘雪齋’的那位貴客?”
“莊主?”冷飄水蹙眉。“你是情劍山莊的人?”
柳綠楊頻頻點頭,掀開被子下了床。
“請公子原諒,莊主曾囑咐過任何人不得騷擾公子安寧,我不應該靠近‘雪齋’——”
“你為何到這裏來?”冷飄水打斷她的話。
“我來找東西的,公子。”
“找東西?”
柳綠楊勉強站直了身子,感覺頸後傳來陣陣疼痛,人也有些暈眩。
“是三夫人的綢布。”她說著,露出歉意的笑。“對不起,我可以坐下嗎?”
冷飄水點頭。
綠楊滿懷謝意的坐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風寒她覺得自己非常不舒服。
“因為今晚很難得沒有什麼雲,我想在皎潔的月光下看看那塊布,所有就將它拿到窗邊,湊巧吹來了一陣風,布就飛走了。我看見它朝著‘雪齋’這頭飛,所以就追了過來,然後——”綠楊皺眉揉了揉頭後。“然後我感覺頸後一陣麻,接著就不省人事了。”
她說著,抬頭看向冷飄水,目光倏地對上了他的眼,那冷冷的、專注的視線令她感覺雙頰發燙,逼得她不由得又低下了頭。
“事情就是這樣,公子,奴婢絕對不是有心打擾。”她隻能這麼說。
冷飄水依舊盯著她看,半晌後才開口問。“你——不要緊吧?”
“嗯。”綠楊點點頭,“我這就離開這兒。”她說著站了起來,行了禮後急急朝木門走去,推開門時還絆了一跤,幾乎跌到在地。
站在窗前的冷飄水看似紋風不動,卻不由自主握緊了雙拳,幾乎就要跨步向前。有生以來第一次,他感覺有塊石子擊碎了他已經結冰的心湖,激起了漣漪。
柳綠楊回到自己的木屋後整整躺了兩天,自然又惹來情劍山莊大小姐蕭纖雲一頓罵,幸而娟兒替她把飛走的絲布找了回來,否則交不了差,三夫人可不僅是罵罵她而已。
覺得身子好些了,她又一次在月光下審視三夫人交予她的絲布。嗯,是塊不壞的料子,等她將之裁製袍子,就可以將腦中構思好的圖案一針一線繡上去了。因為自卑於自己的出身不及二夫人,三夫人特別喜好附庸風雅,繡上蘭花的話應該很合適。不過老莊主過世後三夫人發福了不少,而且已近四十,色彩過度強烈隻怕不妥,所以綠楊想采用簡單柔和的色彩,比較古老的辮子股針法來完成這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