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幫她蓋好被子,正為她關起台燈時,他看到桌上攤開的衛教冊子。
他拿起來,很仔細地一頁又一頁翻看,在她用筆圈劃的地方,又特別看了好幾次。
燈光熄滅,黎明前必有黑暗。漫長的治療路上,他將同行。
兩個月後——
伍憶鈴背著包包,手提一袋點心,走進巷子準備回公司。
她腳步緩慢,渾身提不起勁,明明天氣好得鳥語花香,但她就是不高興。
腹腔鏡手術後,她開始吃藥,醫生說,一共要吃六個月。
吃藥是為了減少子宮內膜異位複發的機會,所以以藥物抑製排卵和月經,讓卵巢和子宮休息,降低病灶的活性。然而,如此硬生生抑製女性的性征,副作用也很多。
所有的副作用都來了,她一個被迫停止月經的女人,就像一個更年期的男人婆,過去痛恨至極的月經,現在成了身為女人的驕傲象征。
「汪汪!」吉娃娃開心地在她身後搖尾巴。
「阿福,我沒東西給你吃,別跟了。」她懶洋洋地說。
阿福跳著要撲上塑料袋,她心煩,快步往前走。
阿福又跑上來,繞著她兜圈子,她隻看到眼前一團黑漆漆的東西,心頭又臭名其妙地躁怒起來,伸腳就當足球踢去。
「嗚……」阿福很委屈地縮到大門邊,不明白她為什麼會踢牠。
「阿福,對不起。」她趕緊蹲下,和阿福受傷的眼神對裏。
她也很受傷,她向來善良有愛心,怎麼會做出這麼粗魯的動作?
一站起,又是頭昏眼花,天旋地轉,健康寶寶變成林黛玉了。
回到公司,摔下包包,拿出點心,先送到郝自強的辦公室裏。
「喀,副總大哥,給你吃。」
「謝謝憶鈴妹妹了。」郝自強笑瞇瞇地接過來。「咦,是冰豆漿,不是熱的?」
很普通的一句問話,伍憶鈴卻被引爆火山,聲音粗嘎地吼道:「要熱的不會自己去買嗎?我怎麼知道你要吃冰的還是熱的?」
「吃到炸藥了?」郝自強被吼得一楞一楞的,神態倒是轉為正經。「還是跟我同學吵架了?」
「不要煩我!」伍憶鈴重重踏步到葉海旭的房間,重重地放下豆漿和手工饅頭,又重重地回到位子坐下。
葉海旭無法擱下正在談事的電話,隻能無奈地和郝自強對看一眼。
伍憶鈴倒出皮包內的存折、印章和單據,桌上亂成一團,她也不知從何收拾,幹脆從抽屜拿出鏡子,仔細照著自己的臉。
鵝蛋臉變得有些浮腫,額頭又冒出幾顆青春痘,眼神黯淡無光,常常大笑的嘴角撇得像把彎刀,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好幾歲。
醜八怪!她啪地收起鏡子,碰地關上抽屜。
「鈴鈴,發生了什麼事?」葉海旭走了出來。
「銀行把收據印錯了,用原子筆改,我叫他們重印,他們說印不出來,我跟他們吵了老半天,他們就是不印,服務態度太差了,我要去投訴。」
葉海旭拿起收據一看,笑說:「更正的地方有主管蓋章,沒關係。」
「怎麼沒關係?」伍憶鈴大聲地說:「如果他們計算機沒改過來,到時候報稅出了問題,誰要負責?」
「鈴鈴,才差二十塊,這隻是小事。」
「小事就不用管嗎?那我什麼都不管了,你多繳稅是你活該,反正公司是你的,倒掉是你家的事!」
伍憶鈴一出口,就立刻掩住嘴。她不想說這些傷人的話,但不曉得哪條神經不對,她就是要把體內的鬱悶化做尖刺的言語。
看到葉海旭和郝自強的表情,她想道歉,話到嘴邊,卻又變成了:「看什麼看?沒看過母老虎嗎?我每天忙得要命,你們就隻會聊天打屁,我做的這麼辛苦幹什麼?董事長又不給我加薪,我辭職算了,你們去找個低成本的小妹吧。」
「鈴鈴!」葉海旭想拉住她的手。
她很想緊緊握住他厚實的大掌,她不願意任心靈飄流無依,可是……
「別惹我!」她卻甩開他的手,快步衝到院子裏,拿起掃把,莫名其妙掃了起來。
葉海旭沒有追她,隻是望著她的背影。這種情形在最近發生太多次了。
郝自強也看著她略微抽動的肩頭,輕輕歎說:「她今天第五次掃院子了,又是吃藥的副作用?」
葉海旭點點頭,眼眸深處逸出了深深的疼惜與不舍。
「同學,時間差不多了,我去接人。」郝自強甩著手裏的車鑰匙。
「自強,謝謝你,萬事拜托。」
葉海旭在伍憶鈴的位子坐下,幫她收拾好淩亂的桌麵,該歸檔的歸檔,該收起來的收起來,再去為她泡杯熱呼呼的麥片薏仁,擺兩條巧克力在桌上。
看見她摔下掃把走進來,他也轉回他的辦公室。
晚間六點半,伍憶鈴坐在辦公桌前編資產負債表,怎麼編,怎麼錯,她拚命敲計算器,差點把指頭敲斷。
支起下巴,拿起原子筆在馬克杯上描呀描,上頭圖案是一個微笑小熊,圈在一個紅心裏,她是不是也像這隻小熊,圈在葉海旭的心中?
他要她等到七點鍾,再一起去吃飯。她用原子筆刮著殘留杯緣的麥片屑,分不清是甜蜜還是無奈。她的愛情沒有蜜月期,一開始就被藥物打得滿地狼藉。
「鈴鈴,有傳真進來了,幫我拿一下。」葉海旭在房間喊她。
伍憶鈴站起身;每當他講電話無法分身時,他會喊她。他今天好象一直在談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郝自強卻早早就走了。
傳真機吐出兩張紙,她伸手去拿,手部神經一牽扯,驀然胸口一抽,劇烈疼痛由肋骨蔓延到整個胸部,連呼吸也變得十分困難。
又抽筋了,她全身動彈不得,感覺那痛楚爬滿整隻手臂。她用力深呼吸,想要拿起傳真紙,雙手卻隻能扶在桌上,撐住虛弱的身體。
「小烏龜,我在講國際電話。」葉海旭跑出房間,很快地拿走傳真,又很快地鑽回去談他的國際電話。
明明是一個很親昵的稱呼,他也沒有生氣的意思,她卻感覺受傷了。
她並不想當慢吞吞的烏龜,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她所能掌握,胸口的痛麻還在持續,一抽一抽地痛到心底,淚水也跟著一顆一顆地掉了下來。
背起包包,她慢慢走出辦公室,費力地爬上公寓的樓梯。
路好長,樓好高,以前蹦蹦跳跳、飛快來回的四層樓,如今卻像遙遠的天梯,不知道要走到何年何月啊!
嗚,好想躺下來休息,回去當一隻小烏龜,誰也不見,就不惹人厭煩了吧。
後麵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葉海旭三步並作兩步,從後抱住她,急切地說:「鈴鈴,我剛才不是責怪妳,妳不要生氣。」
「痛!」這麼一個深深的擁抱,她所有情緒突然釋放出來,不禁放聲大哭。「別碰我,我不能呼吸了。」
葉海旭轉到她麵前,按住她的肩頭。「又抽筋了?」
伍憶鈴無力說話,眼淚還是潸潸不止。
「鈴鈴阿!」葉海旭輕輕地擁住她,以掌覆蓋在她的胸腹之間,輕柔地來回揉撫。「是這邊嗎?乖,不痛了。」
她倚在他的肩頭,感覺他手掌的溫熱,不輕不重,像一條清流水,柔柔溜過她的心頭,多少失控的夜晚,他就是這樣陪她度過。
但她自己的耐心都快磨盡了,她不知道明天在哪裏。
「葉海旭,我怎麼辦啊!」她哭嚷道:「我動不動就抽筋,整天莫名其妙發脾氣,害你們也跟著受氣,我好難受,我也不想呀!我不要吃藥了,吃得女人不女人,男人不男人的,又醜又顧人怨,嗚,我還是離開你的視線……」
「妳真的很醜,哭起來像一團爛泥巴。」
「嗚哇,人家都這麼難過了,你還在刺激我?我幹脆從人間蒸發,省得你花錢養一隻沒用的小烏龜……」
「妳什麼醜樣子我沒見過?」他抬起她的下巴,笑著為她擦眼淚。「打從第一次見麵,妳就哭給我看,連上班偷擠青春痘、挖鼻孔都看過了,我實在想不出妳漂亮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