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呈我撕掉了,妳不可以走。」葉海旭放下碗,雙掌包住她的手心。
那堅定的掌握讓她心顫,想抽手又抽不出來,她慌慌張張抬起眼,看到了他一望無涯的深海眸子。
她很快地低下頭。「撕掉就撕掉,反正我業務交代清楚,自己算好薪水,印章蓋了,轉好帳,就揮揮衣袖,不帶走你這邊的一片烏雲了。」
葉海旭的手掌握得更緊了。「妳如果敢擅自蓋章轉帳,我就去警察局報案,說妳偷拿印章,侵吞公款,卷款私逃,要警察緝拿妳到案。」
她睜大了眼。「你你你……你好毒!」
「這招是跟妳學的。」他笑得爽朗。「妳不是最愛抗議告狀嗎?我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跟妳學壞了。」
「那我去告你威脅恐嚇、限製人身自由……」
她愈來愈不能承受他手掌的熱度,溫柔的摩掌令她變得癡呆,話到嘴邊又忘了,腦海裏盤旋的是方才的「夢境」,有她的告白,也有他的告白,是真的嗎?萬一是作夢呢?她猛然搖頭,聲音嘶啞了:
「葉海旭,我不跟你鬥了,你放了我吧,你……你還有張夢如……」
「她結婚了,有一個兩歲的女兒叫蜜蜜。」
「她結婚了﹖」伍憶鈴有短暫的迷惘,忽然頓悟了。「我隻是後補的?」
「妳是榜首,正取第一名。」
「走開!」她受不了他的胡言亂語了,右手甩開,不想維持躺著和他說話的姿勢,下意識地想要坐起,不料才起身,一陣強烈暈眩襲來,搖得她滿天星星,差點跌下床去。
葉海旭扶住她的身子,急道﹕「妳不要激動,慢慢坐起來呀。」
「嗚,頭好暈……」
「靠著我,休息一下。」他站在床邊,摟著她的肩膀,讓她全身倚靠在他的胸膛上。
伍憶鈴昏沉沉地攤在他懷裏,混沌中,她聽到了他的心跳,「咚!咚!咚!」,規律,篤實,沉穩,那是她未曾細聽過的聲音。
她一向坐在機車後座,隻看到他的背麵,從來不像此刻,她紮紮實實地麵對他,深入他心魂的源頭。
他是她的嗎?她不敢亂動打點滴的右手,伸出了左手,想要抓住什麼,他的手立刻迎上,用力握緊。
牽手。
心情如機車穿越銀河,芒草花飛上藍天,海豚在大海裏飛躍追逐。
她好想哭,管他什麼張夢如,什麼蜜蜜的,她就是要葉海旭啊!
「憶鈴,不哭。」他輕撫著她的短發,柔聲說:「要不要上廁所?」
突然冒出一句殺風景的話,她氣得捶了他一下,賭氣地說:「不上!」
「護士小姐交代,手術時插導尿管,可能影響正常小便,所以妳九點要自己排一次尿,萬一一直排不出來,還要再插導尿管。」
「我上,我上!」的確是尿意十足了。
「來,小心起來,我扶妳。」
葉海旭幫她整理身上的手術衣,掩住走光的部分,挪好拖鞋,再拿起點滴藥袋,小心翼翼地扶她下床……
伍憶鈴好象踩在雲端,腳步虛浮,但她不怕跌倒,因為葉海旭在她身邊。
老牛拖車地走到洗手間,葉海旭將點滴掛到牆上掛勾,又叮囑說:「剛開始可能放不出來,慢慢來,別緊張,盡量尿出來……」
「你出去啦!」
伍憶鈴關起門。原來當病人這麼辛苦,連撒泡尿都要別人幫忙,嗯嗯,還真是尿不出來……嗚嗚……慢慢來呀……用力用力……
葉海旭在門外等了許久,終於聽到流水聲,門裏門外兩人都籲了一口氣。
門打開,伍憶鈴紅著臉。「你還在?」
「這麼希望我消失?」他再拿起點滴袋,笑說:「妳恢複的很快。」
「不過是檢查的小手術嘛!」
「不怎麼小,醫生拿出一個四公分的子宮內膜異位瘤,也就是巧克力囊腫。」
「我長了這種東西?」
「還有,妳子宮內膜沾黏的很厲害,醫生也幫妳電燒好了。」
「唔。」伍憶鈴的腳步變沉。「病情」出乎她意外的嚴重,接下來可能還有更長的治療過程了。
回到病床,伍媽媽坐在椅子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
「阿鈴啊,有小便了?嗚嗚,阿母告訴妳,那個女主角被欺負得好摻喔,偶要
打電話去電視台抗議,他們不能這樣安排啦,每天騙掉偶好多目屎……」
「阿母啊,妳好吵,這裏是病房耶!」在葉海旭的幫忙下,她躺回床上。
「阿鈴,妳都沒在看電視,妳看了也會迷上……」
「妳回去我那邊看啦,我可以自己起來了,不用妳陪,妳老人家還是要顧著身體,早睡早起,附近有國小操場,記得去慢跑五圈,明天再會啦。」
「嗬﹗交男朋友就不要老母了?」伍媽媽也真的開始收拾東西。「有阿旭陪妳,阿母就放心了,趁超市還沒關門,偶要趕快去買些東西,明天阿母幫妳燉一鍋稀飯帶來。阿旭,你們家要怎麼去呀?」
「阿母,妳不要叫得這麼親熱!我也不用他陪。」伍憶鈴拉拉媽媽的衣服,低聲抗議。
「嘻嘻,阿鈴,阿旭說要追妳,叫偶給他機會。」伍媽媽附在她耳邊說。
「阿母,他離過婚了。」伍憶鈴講得很小聲。「他不合妳的標準。」
「偶調查他的身家背景,他都跟偶說了。」伍媽媽感慨萬千。「唉,人生海海,有緣做夥,無緣拆夥。妳不知道,他衝到手術室找妳的那個表情,真的是……偶也不會形容,妳知道阿母的感情是很脆弱的,就被他感動了。」
「阿母,拜托妳堅強一點,好嗎?」
「他比史豔文好太多了,阿母再年輕三十歲,也要倒追他。」伍媽媽喜孜孜地背起大包包。「他還報給偶一支未上市的明牌,就是他投資的電子公司啦,明年一定會賺錢。」
「然後妳就出賣妳的女兒?」
伍憶鈴忽然收聲,因為她的手被握住了。
葉海旭微笑看她。「憶鈴,時間不早了,我先送妳媽媽回去,然後再回來陪妳。這點滴快打完了,我叫護士先換,妳自己一個人還可以吧?」
「你不用回來了。」好矛盾的心情喔。
「妳累就睡,乖乖的,我很快回來。有事按鈴叫護士,急事就打我手機。」
「不會有事。」她轉過熱烘烘的臉。
他們離開了,她獨自躺在床上,望著白花花的日光燈,護士來換點滴、量血壓、測心跳,她則是滿腦子的葉海旭,剪不斷,理還亂。
睡吧,說了一大堆話,她也累了;也許剛剛一切都是夢,夢醒了,就沒煩惱了……
伍憶鈴被飽脹的尿意驚醒,一時之間,有些迷茫。
她睡在高高的簾幕裏,燈光已暗,隻留下頭頂的夜燈;隔壁床的燈光從簾幕透射過來,那病人哼哼唧唧的,好象十分痛苦。
轉頭一看,葉海旭睡在身邊的陪病床上。
她注視著他,他仍然穿著同樣一件藍襯衫,領帶已經拿下,身上隨意覆蓋西裝外套,看來根本沒有回家洗澡休息。
他這麼高大的身軀,如何蜷縮在小小的陪病床上呀?他不是剛從美國回來嗎?這樣來回奔波會不會很辛苦?他晚上吃得夠飽?身子撐得下去嗎?
她癡望著,左手摸到床邊一條薄毯,那是她本來預備給媽媽睡覺用的,現在應該拿來蓋他了。
毯子一拋,噗,她的技術有夠準確,正好蒙上葉海旭的頭臉。
「嗯——」悶悶的聲音從毯子下麵發出來,葉海旭拿開臉上的薄毯,看到病床上蒙著臉的罪魁禍首。
「喂,鴕鳥。」他笑著掀開她的被子。「想上廁所了,是吧?」
伍憶鈴睜著大眼,忘了尷尬。「你怎麼知道?」
「打點滴都是這樣的,打得全身都是水,不上也不行。」他扶起她。
仍是一路扶持,上完廁所回來,伍憶鈴輕聲問著:「幾點了﹖」
「兩點半,睡吧。」葉海旭也躺了下來。
「隔壁怎麼了?」
「剖腹生產,大概在退麻藥,所以很難受。」
伍憶鈴傾聽著,隔壁的老公正在安慰老婆,老婆可能是痛得迷糊了,什麼話也接不上,那老公又忙進忙出,大概在幫老婆按摩、擦身體吧。
這世上還是有好男人的。伍憶鈴望向葉海旭,發現他眼睛閉起,側躺麵向她,雖然他們分睡兩張床,但這種姿勢實在有點曖昧。
「喂,姓葉的!」她輕聲喚著。
葉海旭沒有響應,原來他早已沉沉入睡,他真的累了。
她仔細瞧他,那石膏像似的臉孔還是一樣好看,不再有初識時的冷淡神情,而是眉宇舒展,唇角放鬆,似乎早已完全拋開了他的鬱悶。
熟睡的他像個大孩子,神情無憂。真好,她喜歡他這個樣子!
伍憶鈴忍不住發揮母愛,慢慢坐起身子,她不怕扯斷點滴針頭了,伸長手攤開薄被,輕柔地蓋在他身上,順手撫弄他微卷的頭發。
摸了摸,壓了壓,扯了扯,她突然噗地笑出來;如果他們一起生小孩,是不是也生出像他一樣的卷毛仔?
她心滿意足地躺回病床。反正他已經回到她身邊,有什麼話明天再問吧。
夢中的葉海旭也綻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