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磯的二月天,微冷,舒適,幹燥,雲朵在空中追逐,不時讓太陽露個臉,篩落一地的溫暖日光。
葉海旭由姊夫送到目的地,站在這棟典型的美式住宅門前。
聯絡上夢如的那一刻,雙方都沒有訝異,彷佛這是一個必然的會麵;而對於她再婚之事,他更沒有驚奇,因為夢如是需要愛情嗬護的女人。
按了門鈐,一個高大的金發碧眼老外打開門,熱情地與他握手。「葉?夢如在等你了,我是她的丈夫Joe。蜜蜜,來叫叔叔。」
一個兩歲小女孩躲在Joe後麵,怯怯地叫了一聲:「叔叔。」
葉海旭蹲下來,摸摸蜜蜜的直亮黑發;她像極了十八歲還帶著稚氣的夢如,輪廓則是典型的中西合壁洋娃娃,真是一個美人胚子。
「蜜蜜,給妳。」他將一個賽中國服的布娃娃放在她的懷裏。
「謝謝叔叔。」蜜蜜親了他的臉頰,抱著娃娃,開心地往屋子跑。「媽咪,媽咪!Baby!Mybaby!」
張夢如捧著咖啡壺和點心,從廚房走進客廳,微笑說:「蜜蜜,娃娃好漂亮,有沒有和叔叔說謝謝?來,幫媽咪擺碟子。」
蜜蜜跑到茶幾邊,有模有樣地娜娜點心盤子。
「海旭!」張夢如的目光終於和葉海旭接觸。
多年不見,她變得成熟美麗,眼神不複當年的幽黯,而是充滿幸福的光采。
「夢如,好久不見了。」這一聲叫喚,有太多的情緒。
Joe抱起蜜蜜,輕樓著張夢如的腰,和她甜蜜地親個嘴。「夢如、葉,你們慢慢聊,我帶蜜蜜去院子散步。蜜蜜,親親媽咪。」
好不容易,這家人親來親去,父女倆終於出去散步。張夢如請葉海旭坐了下來,笑說:「美國人就是這樣。」
「妳很幸福。」
「你呢?」她為他倒了一杯咖啡。
「我?」葉海旭微露苦笑,這也是他想要尋求的答案。「我和郝自強開了一家貿易公司,這些年做的還不錯。」
「葉家的事,我聽你媽媽說了。」張夢如端著咖啡,神情變得遙遠迷離。「沒想到我離開後,又發生了這麼多事,也幸好我離開了,否則我更會承受不住。」
她舉起左手喝咖啡,翠綠的玉鐲微微滑下,手腕內側露出幾條很淡的痕跡,葉海旭清清楚楚記得,那是她第一次自殺留下的疤痕。
意識到他的注視,張夢如仍是帶著那抹自在的微笑。「海旭,不喝咖啡?我記得你最愛曼特寧口味。」
葉海旭喝了一口,滋味出乎他意外的苦,他很難想象,以前竟是如此喜歡這個口味。「那幾年我失眠得很厲害,咖啡很少喝了。」
「很多事,都過去了。」張夢如放下咖啡杯。「離開你,其實並沒有解決問題,我的憂鬱症愈來愈嚴重,幸好遇到了Joe,他教了我很多。」
「聽說Joe是心理醫生,他中文講的很好。」
提到Joe,張夢如不覺綻露幸福的笑容,眼神十分溫柔。「他呀,總說他上輩子是中國和尚,所以對東方文化特別有興趣,學中文、學書法、學氣功、學禪、學佛,再跟他的專長融會貫通,自成一派的心靈治療方法。能夠遇到他,也許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緣分吧。」
「說不定妳是和尚上輩子偷偷喜歡的大小姐,所以他還俗來迫妳了。」葉海旭由衷欣賞她的幸福之美,那是他不曾給予的。
「海旭!」張夢如略帶驚喜,又有些感歎。「好久沒聽你開玩笑了。」
「我總是說傷害妳的話……」
「海旭,沒有傷害了。」
一句話,似重錘,似和風,震撼了他的心,也撫慰了他的心。
眼眶欲濕,他抬眼注目張夢如,那是他曾經深愛的人,也是他傷害最深的人。
「海旭,我知道你來的自的。」張夢如也是眼中帶淚。「要說傷害,我何嚐不是傷害你更深?你是那麼愛我,那麼耐心對待我,是我嬌生慣養,要求你太多……那幾年的治療,是Joe教導我重新看見你的愛……慢慢的,我不恨你了,慢慢的,我學會再愛別人……」
幾句話,道盡她幾年來的心路曆程,個中又有多少淚水和掙紮啊。
葉海旭終於說出了梗在心頭的話:「夢如,我對不起妳。」
「我接受你的道歉。」張夢如淚水滑下,笑容依然甜美。「在我心中,我早就原諒你了,我還怕你不能原諒我的任性呢。」
葉海旭搖搖頭,也想笑,卻感覺眼淚在眼眶打轉。
張夢如拿起一本小冊子,遞給了他。「我們有過很美好的回憶,幸好這張相片沒被我剪掉,我看一次,就哭一次,直到有一天不哭了,換上感謝的心情,我這才完完全全走出來了。」
那是一個碎花布麵小冊,葉海旭打開來,原來埋頭是一個相框。
照片中的他很年輕,頭發略短,膚色黝黑,臉上帶著開朗滿足的笑容,雙手懷抱著一個好小好小、瞇眼睡覺的粉嫩小嬰兒。
他什麼時候拍了這張照片呢?他的記憶早已被張夢如剪碎,如今望著這張舊照,小嬰兒溫軟的感覺又回到他懷裏了。
曾經,他是那麼實實在在地抱著自己的兒子,以為自己擁有了全世界,以為所有問題迎刃而解,以為從此乘風破浪,一帆風順!
年輕得傻!年輕得狂啊!他根本不懂什麼是風,什麼是雨,是他自己親手毀了方向舵,就讓暴風雨輕易奪走他的幸福!
他再也無法克製,先是掉淚,再輕聲啜泣,繼而嚎啕大哭。
哭吧,哭吧,學學愛哭的憶鈴,想哭就哭,不壓抑,也不逃避了。
他的生命電影被放映出來,一幕又一幕:他和夢如攜手走在校園裏……畢業典禮當天的熱鬧婚禮……他當兵休假回家,夢如哭泣訴說她的孤單……他初聞夢如懷孕的狂喜……夢如害喜,哭著打電話找他,他演習回來疲累不堪,隻能隨意敷衍……夢如生了,他在海邊實彈射擊,來不及趕回去……第一眼看見兒子,他感動歡欣,卻忽視了夢如產後的虛弱……兒子悴逝,他狠狠地指責悲傷的夢如:妳恨我不能陪妳,所以害死孩子來報複我嗎?
夢如崩潰了,她以自殺來反駁。
夢如救回來了,他後悔自責,但他還是要履行當兵的義務;夫妻分離,她也封閉起自己,陷入深深的憂傷中。
他終於退伍,隨之又投入更繁忙的家族事業,夢如更憂傷了,每夜每夜,她就是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無語地等他歸來。
她剪碎他所有的衣服、書本、資料、照片,隻留下那幅最大的結婚照,嘲笑他們童話式的婚姻。
他心力交瘁,幾度帶她看過精神科之後,他出去買醉,徹夜不歸。
她吞掉所有的藥物,他回來時,她已陷入昏迷。
夢如又被救回來了,她移民美國的父母趕來,丟給他一張離婚協議書,逼他簽名,到戶政事務所辦好手續後,他們立刻帶夢如回美國。
他的生命電影也變成黑暗……
心中那塊巨石被淚水衝擊,轟地爆開,堵在心底的悲歡離合也瞬間湧出,是愛戀,是傷痛,是懊悔,是苦恨……糾糾結結,全在此刻隨記憶的洪水席卷而來,打得他站立不穩,一再跌倒。
年輕無罪,他隻是任性而為,未曾曆練,不懂修飾,怎知成長的代價竟是如此巨大﹖﹗
如果叫他再來一次,他會重新規畫人生,更願意付出加倍的耐心和愛心,隻是,時光不能回頭,兩人的生命巨輪各自轉往不同的方向,夢如遇上寵愛她的Joe,而他也撞見喚醒他全身能量的憶鈴。
淚水帶走幽暗,洗清心靈的鬱結,痛苦的過去也漸流漸遠。
曾有的結合不是錯誤,那是他和夢如必走的過程,隻有移開亂石,彎過路障,爬上高峰,才能看到遠方最美的日出。
淚水已止,他合起照片,心中巨石蕩然無存,心情是無比的輕快。
「叔叔,擦擦。」一塊小毛巾遞到他麵前。
葉海旭抬起臉,看到一張清純甜美的小臉。
「蜜蜜,謝謝。」他微笑接過毛巾,擦了擦臉。
「叔叔,不哭,蜜蜜親親。」小蜜蜜販起腳尖-抱住他的脖子,小嘴用力在他臉上啵一下。
他感受到軟膩的溫馨,疼惜地揉揉小蜜蜜的頭發。
「海旭,喝杯熱牛奶。」張夢如送來一杯牛奶,輕輕握住他的手。
「謝謝。」他也回握她的手,不是愛戀,而是感恩與釋懷。
「葉,我們蜜蜜很漂亮,給你當老婆好不好?」Joe爽朗大笑,走過來拍拍他的肩頭,順便又親吻了親愛的老婆和女兒。
「我有喜歡的人了。」
「海旭,真好!」張夢如抱起蜜蜜,和Joe並肩坐到他對麵的沙發,一家三口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同時也是真誠地為他祝福。
「Joe,謝謝你。」葉海旭沒忘記向最該感謝的人致意。這個前世不知在哪裏修行的和尚確實功力深厚,他還得跟這位「高僧」多多學習才是。
他還要再愛一次,這次,他不會走回頭路,而將全心全力迎向他的陽光。
Joe彷佛看出他的心思,舉起右拳,用力一振。
「葉,加油!」
「爹地,加油!叔叔,加油﹗」小蜜蜜有樣學樣,嬌滴滴地喊著。
「蜜蜜也加油,快快長大,爹地愛妳。夢如,我也愛妳。」Joe低頭親了女兒的額頭,再跟老婆親個嘴兒。
真受不了這家人,不知道一天要親掉多少口水,他們總是那麼相親相愛,毫無保留地在言行之間流露出來,無關國情,也無關乎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