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我的朋友章仵,有一位伯父,當年是空峒城北十八鋪的一個富戶,算是小康之家。伯父治家極嚴,不料卻生出一個不肖兒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成日遊手好閑,沾花惹草,真正一無是處。伯父為此操碎了心。因就是這一個獨生兒子,決心要為他尋覓得一位極有教養的大家閨秀,以盼他浪子回頭,成家立業。

伯父終於托人說合一門親事,女方名叫曾慧芳,娘家雖乃本城一般殷實之家,但曾家祖上世代為官,門風極好。時因各種原因,家道逐年敗落,又見伯父雖也隻係鄉下小康之家,總算還與自家門當戶對,便欣然允了。

過門以後,小倆口倒也恩愛有加,那堂兄經老婆枕邊調教,真還有了改邪歸正之意。不料好景不長,不及二月,東洋人進村。那孱弱男人親眼目睹了日本人強暴他老婆的全過程,雖也氣得白眼亂翻,卻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反抗;及至日本人走後,男人倒神氣活現起來,鐵了心要休了老婆。

慧芳幾次欲尋短見,皆被救下。從此,就回娘家和母親過活。

慧芳的母親,又說來話長。她的娘家,卻是當年與空峒城中的頭等大戶審家旗鼓相當的周家。那周家因兵荒馬亂,幾兄弟從軍,相繼為國捐軀,家道從此敗落。合家之中,除了老人,隻餘下一名千金小姐,被全家視為掌上明珠。小姐名叫周晚貞,這就是慧芳的母親。

晚貞乃是父親的副室、俗稱姨太太所生。她的大媽,即父親的正室發妻,正是當時國中大儒、內閣大學士曾國藩的小女,讀得極多的書,據說還曾代父親向皇上撰寫過奏章,極好的文筆和女紅。晚貞自小聰明伶俐,在家中極受寵愛,從不因庶出而受到輕視。她自小跟隨大媽讀書習文,在大媽這樣一位女中奇才的親自教導下,她針黹刺繡,文章書法,棋弈烹飪,無一不精。豈料,晚貞嫁到曾家,因那老公生性懦弱,膽小怕事,凡事了無主見,頂不了大梁的。晚貞隻得自己出麵掌家,從此女掌了男權,一應內外繁雜事務,渾無巨細,凡必躬親。不想,卻因一些租穀小事,開罪了幾個佃戶。

那佃戶租種她家的田地,本是老主顧,老爺在日,倒還相安無事,各自安守本分。自從老爺過世,少東家膽小怯懦,佃戶就欺他家無人作主,除了一味壓低租子不算,往往還在秋後交租之時,以次充好,拿一些空殼秕癟穀子送來湊數。

晚貞雖一介女流,終咽不下這口鳥氣,撕下那早已尷尬的麵皮,據理力爭。從此,齟齬日增。再過二年,土改開始。那幾個佃戶一夜之間,成了主人,大都當了農會幹部,就處心積慮地做起報複的文章來。他們搜集整理了晚貞老太的十大罪狀,將她劃成了惡霸地主婆,鬥得死去活來。幸得一縣委工作組的工作同誌堅持原則,堅決不同意將晚貞鎮壓,才保得一條性命。但慧芳的爹,卻受不了這樣的驚嚇,一根繩子上了吊!

豈料那縣委工作組同誌,卻因為單獨和晚貞的女兒慧芳為了解情況談了幾次話,被人告發,說他階級立場不穩,劃不清階級陣線,和地主婆明來暗往,有包庇嫌疑。工作組同誌終被開除了黨籍和公職,從此被清理出幹部隊伍。那慧芳因為工作組同誌為她母親之事,受到連累,感激之餘,從此就真的與他相愛起來。因這工作組同誌是南下幹部,父親是長征烈士,眼下雖說受了處分,失去了工作,但仍不願喪失立場,唯恐有損父親清譽。因而,如今他們雖也兩情不渝,恩愛日深,卻並不結婚,隻悄悄來往。

其實,慧芳和她的母親,按土改時的家境,充其量也隻能算一個富裕中農,連地主也還算不上,將她們劃為惡霸地主,純屬陷害。所以,現在她們一心一意在想著上訴,盼望著平反昭雪的一天。又因那工作組同誌自己不好出麵,就拜托了章仵,求他為她們母女周旋。

這一天,章仵來青鞭岩下找我,談了此事。

我問道:“可有了什麼眉目沒有?”

章仵說:“估計差不多。安全局正在招選法醫,因我原本有些醫道的家底,又專以為亡人裝殮死屍多年,有些經驗,他們那局長指名要我。到時候或許我能借此機會為她們疏通疏通。錯判了罪犯,還可以糾正,何況錯劃人家的成份,應是不成什麼問題。”

我說:“慧芳家的成份改正以後,那工作同誌和慧芳的婚事,應該就不成什麼問題了。這才是成人之美的大好事,你章仵做成這件事,可也算積了陰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