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夏天,天氣陰,多雲。
雖然是周末,但安然還是早早的被一雙小手給拍醒了,她動了動酸痛的身子,不想睜眼,也怕睜眼。
可耳邊那把奶聲奶氣的聲音並不想如她願,繼續鍥而不舍地叫著:“奶奶奶奶奶奶——”
偶爾有幾個小口水泡噴她臉上,自己先“咯吱咯吱”笑起來,越笑噴得越多,到後麵直接“吧唧”一口親她臉上,用口水給她洗臉,順便手閑不住的把枕頭、枕巾、小衣服小襪子、眼鏡盒往地下扔。
地板都快被砸出幾個大坑來了,安然不得不睜開眼睛,“小王八蛋,你咋這麼欠呢?”手搞搞抬起放他屁股上,又沒舍得用力打,在心裏無數遍說要是你爹老娘直接能給他打開花來,還是分好幾瓣那種。
小包子一張臉白白胖胖的,圓溜溜的嘴巴,圓溜溜的鼻頭,唯獨眼睛細長而單,還有點三角形,跟他爸一模一樣。
看著這雙與臉型和性格極為不相符的冷酷小眼睛,安然就仿佛回到二十年前,剛見到鐵蛋的那一天,那雙警惕的小眼睛瞪著她,就因為她成了他姥姥的拖油瓶……這一瞪,就瞪二十年了啊。
安然有時候都不敢相信時間居然過得如此之快,當年的人和事仿佛還恍如昨日,還在腦海裏清晰得不得了,可一看日曆,今年是1992年,不是1972年。
“奶奶奶奶奶奶——”小包子不滿意奶奶的分神,繼續嗷嗷叫。
“起了起了,別嗷了,你爺爺呢?”
“上班班,買菜菜,肉肉,蛋蛋……”得吧,越說口水越多了,即將三歲的小包子,早早就跟著大人吃東西了,因為廖星月奶水不好,母乳吃到五個月去上班就沒了,隻能靠奶粉和各種糊糊添補。
那時候安然上班想的都是怎麼給他補充營養,怎麼給他養得白白胖胖的,現在倒好,比同齡孩子白胖高大,大院裏第一次見他的人都說:“五歲了吧?咋還沒上幼兒園呢?”
安然簡直哭笑不得,偏他還樂得屁顛屁顛的跟人嘮嗑,能從他出生講起,隻要對麵的老太太(阿姨伯娘老爺爺)不打斷他,他能從天亮講到天黑,中途可以不吃飯不喝水不撒尿。
安然真是服了,她怎麼說也算養過倆孩子的人了,但像這麼能嘚吧嘚吧的還是第一次,白天他一個人得吧,把保姆阿姨閑得打瞌睡,晚上爺爺奶奶下班他繼續得吧,不得吧到晚上十點鍾不睡覺。
一開始老宋也教訓,好話歹話說盡,威逼利誘用盡,也打啊,可沒用,他那張嘴巴就跟閉不嚴一樣,不說話就難受得慌,到後來老宋也妥協了,總不能真像威脅他的話裏說的一樣給扔出去吧?老兩口學會了在他的嘚吧嘚吧聲裏入睡。
別說,睡得還挺香甜。
小包子自己一個人得吧累了,在爺爺奶奶的鼾聲裏也終於有了睡意,自己吭哧吭哧擠進爺爺奶奶中間,先把爺爺奶奶的被子蓋好,再把自己的蓋好,掖嚴實,親一口奶奶,睡覺覺。
你看看,這名義上是爺爺奶奶照顧他,其實卻是他照顧爺爺奶奶喂,命苦喲。
可等他媽媽培訓回來,想要接回去他又死都不去,一個勁說603才是自己的家,自己是奶奶生的,更別說賀林華兩口子想把他接回陽城去住幾天,那比殺豬還難。
廖星月因為剛入職沒多久就生孩子,所以他剛五個月立馬就回學校上班,新教師嘛,也忙,要培訓要開會還要鍛煉提高自己的專業技能,壓根沒時間帶他。留一個保姆陪著,隻管吃管睡,其他的怎麼可能有親人耐心?
安然實在是看不過意,總覺著文籃不在,留一個女人拉扯孩子,她不能委屈了兒媳婦,就自告奮勇把孩子接過來帶了。請一個保姆幫著打配合,其實也就每天下班後累一會兒,對吧?
誰知道這小子養著養著就不願回去了,很小的時候一直以為“奶奶”是“媽媽”的意思,別的小朋友說自己媽媽怎麼著怎麼著,他就說自己奶奶怎麼著,一直以為自己是奶奶生的,因為生了他,所以奶□□發都掉了很多,每天早上梳頭都要說地上全是她的頭發,他還一個人偷著哭哭呢。還說以後他要跟奶奶結婚,要給奶奶買新裙子穿,買金戒指戴。
安然罵他:你可得了吧,你爸當年也是這麼說的,結果老娘好幾年沒見他了,隻知道人是活著的,但具體在哪兒卻不知道,別說以前哄她開心時承諾的新裙子新皮鞋,連個破麻袋都沒見過他的。
可一想,自己是大人,知道文籃出去幹嘛,可小包子都快三歲了還沒見過爹呢,又怪心疼,可把安然一顆心都給暖沒了,再多的苦也想不起了,就當是多養一個孩子吧,反正自己也才三十幾歲,對吧?
當然,那個時候才三十幾,現在嘛,已經在吃四十一的飯了,安然既要忙工作的事,回來還得伺候這小祖宗,壓根沒時間數今天又掉了幾根頭發。
尤其是最近吧,有個推銷員居然給牽上新加坡的線,說他的姨媽嫁在新加坡,在那邊辦學校,現在緊需一批小學生校服,給的價格很高,而且能一口氣付全款,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快,設計圖紙已經寄過來了,讓廠裏先做著樣品,她馬上就能飛回來,到時候看了樣品如果滿意的話立馬就要規模化生產,每個年級有四百名學生,六個年級就是2400套,當然人家是春夏一套,秋冬一套,相當於是4800套。
量倒是不大不小,關鍵這是新加坡來的訂單啊,安然這幾年都忙著開拓國內市場,東風服裝廠已經成為國內首屈一指的服裝品牌,不敢說一半吧,但至少目前國內三分之一的市場都是他們的。
錢和名都有了,安然就有點惆悵,是不是啥時候給往外擴擴,走國際化道路。
當然,這個打算她一直有,公婆在國外的家族事業本來也有這方麵的,正準備給安然牽線搭橋呢,那邊一個旁支的侄兒就鬧意見,想要分出去單幹並且準備把服裝業務這一塊帶走……擺明了錢可以不分,但必須把人帶走,不想再繼續給兩老這些義子真兒媳們做嫁衣。
安然也不是能心安理得吃下軟飯的人,以前是不知道公婆處境也就罷了,現在嘛,她肯定不會讓他們為難,鉚足了勁想要自己開拓國外市場呢。現在咱們國家還沒加入世貿組織,出口確實很難做,所以經濟想要騰飛基本全靠內需拉動。
但安然從來不怕困難,她準備退而求其次,歐美市場做不了,那就做亞洲鄰國的唄,上輩子她也沒少做這些小國家的生意。不過產品質量不一樣,價格定位也不一樣,現在的東風服裝廠質量過硬,那麼低的價格肯定是不行的,所以隻能考慮稍微高端一點的市場,這次的新加坡不就是一個轉型嗎?
安然想著這些事,把買回來的菜放廚房,看見樓底下保姆正帶著小包子跟別的小朋友玩,也就放心了。這個周末到底吃個啥比較好呢?待會兒星月要過來,她愛吃餃子,蘸著醬油能吃十幾個呢,可到底包什麼餡兒的,安然還沒想好。
正糾結著,忽然樓底下傳來小包子的“奶奶”奪命連環call,“咋啦咋啦?”
頭一伸出去,就見大門口站著兩個年輕人。男的快一米八五的個子,高高瘦瘦,劍眉星目,一身正氣,女的紮著個高高的馬尾,也快一米七二的樣子,白襯衫牛仔褲運動鞋,一張臉雖然啥也沒擦沒畫,但看著就是五官精致,容光煥發,老遠的就喊:“小安姐姐我回來啦!”
安然的眼淚直接沒忍住,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往山上喊:“老宋,老宋你閨女回來了。”
當然,實驗室已經搬到山背後的三公裏以外了,他肯定聽不見,最近這老頭子耳朵有點背了,你跟他正常說話他聽不見,可你要是大點聲,人家就委屈扒拉地說:你怎麼吼我,我又沒聾。
安然趕緊進屋打電話,把這好消息告訴他。
“媽這小破孩就是我哥的小包子吧?他一眼就認出我來,指著我嗷嗷叫呢。”安文野牽著包子的手,捏了捏。
安然背過身擦眼淚,“他每天看你們照片呢怎麼可能認不出,你又沒啥變化。”那張全家福一直放在電視機旁,包子天天指著認爺爺奶奶爸爸姑姑呢。
“哎呀媽,我可想死你了。”小野一把抱住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安然,親了親她頭頂,深吸一口氣,“媽身上真香。”
安然還是繼續掉眼淚,可能是年紀大了,淚窩子淺了吧唧的,一聽見這把甜甜的聲音,她心裏有一個很軟很軟的地方就被戳到一樣,不疼,就是酸,就是會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
“三年了我還以為你忘了我呢。”她哽咽著說。
小野忙摟摟抱抱拍拍,“怎麼可能,我就是忘了數學忘了計算機也不可能忘了我最親愛的媽媽。”她也有點想哭了呢,這三年雖然經常打電話,但爸爸媽媽怎麼可能是光聽聲音就夠的呢?
母女倆抱著嗚咽,十分鍾後門口進來一個頭發半白的戴眼鏡的清瘦大叔,“回來了?看你,一回來就把你媽惹哭。”
小野跑過來,也抱住他,“爸爸,你的小貓貓回來啦。”
老宋眼眶泛紅,正要說話,小包子忽然奶聲奶氣說:“哈哈哈,爺爺哭鼻子啦哈哈哈!”還撒丫子跑到隔壁大張旗鼓的喊,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爺爺哭鼻子,真的是……要多氣人就有多氣人,安然一把撈回來,照著屁股就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