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亭前,一株老柳樹,十幾張短案排成兩列,案上擺滿魚肉酒漿,每案後麵坐著一人,俱都靜靜地望向地當中一人。此人白麵短須,三十二、三年紀,手中端著一碗酒,正自大聲說話。
那人道:“皇帝無道,比古來的暴君紂、桀還要殘忍,天下的百姓民不聊生,除了造反一途那是再也沒別的出路。幾月前陳勝、吳廣揭竿而起的事,大家是都已聽說的了,近來聽說他們的軍隊都打到了潼關了。現今各郡、縣都有無數豪傑起兵響應,天下已然大亂。放眼九洲,朝庭政令還跟從前一樣靈的地方,已經沒幾個了。”
一名肥肥胖胖的鄉紳插嘴道:“蕭大人說得是,我聽說那陳勝、吳廣斬木為兵,揭竿為旗,雖然是一群從沒打過仗的種地農夫,卻硬是把朝庭的軍隊打得節節敗退。嘿,民心所向啊,民心所向!”
又一人點頭道:“可不是麼!聽人講,好多人不光帶了人造反,還自立為王呢。”這人搬著手指頭數道:“有陳王陳勝、假王吳廣、趙王武臣、齊王田儋、燕王韓廣,還有魏王魏公子咎。嗯,連楚將項燕的兒子項梁都起兵了,還自號當陽君呢!我瞧啊,這回朝庭可是真的不好辦了!”
當中那蕭大人又道:“戰事一起,兵禍連結,不管誰勝誰敗,倒黴的是咱老百姓,眼前這局麵可得早做打算才是。”大家一聽,都覺得他這話說的正是近日來眾人揮之不去的心病,不由都渾身一震。這些人或是富甲一方的豪紳,或是鄉中的三老、裏長,再不就是名門望族的長輩,俱是沛縣中的頭麵人物。這些人家大業大,最怕的就是天災兵禍,此時經蕭大人一提,麵上都微微變色。大家不約而同靜下來,聽蕭大人還要說些什麼。
蕭大人道:“我蕭何這次來找大家,就是受了縣令之托,來與大家商量一個萬全之策,如何能在這場兵災之中不受牽連,保得身家平安。”
眾人一聽,麵麵相覷。有的便想:保平安?說得容易!亂世之中,誰能保得了平安?皇上厲害不厲害?想不受兵禍都不行,你們一個縣令,一個椽吏,再加上我們這些老百姓,就能保得身家平安?一名鄉紳道:“成千成萬的大軍一衝過來,山都踏得平,咱沛縣彈丸之地,咱這些人又手無縛雞之力,保個屁平安!”
那胖鄉紳道:“我有辦法,我舉家搬走,搬得遠遠的,保不保得咱不敢說,躲,總躲得成吧?”
一個滿臉橫肉的人笑道:“你知道這仗能打到哪裏去?躲,你躲得掉嗎?當年始皇帝掃來六國時,天下之大,可有一處是平安的?”這人姓白名丁,是沛縣有名的豪富,與縣令沾點親戚,手下豪奴極多,雖然平素為人刻薄,得罪人頗多,卻誰也不敢惹他。
胖鄉紳見是白丁,低了頭不敢再說。蕭何清清嗓子,大聲道:“其實我來之時,縣令虞公已有吩咐,虞大人是有了良方妙策的。隻是一旦做起來,必須靠諸位多多幫襯,不知在座各位是否願意與大人同舟共濟?”
“虞大人說,兵事一起,最要命的就是在坐諸位和大人自己。你們全是有田有糧,有宅有地的人,走,走不得,藏,藏不了,反不如住在村子左邊那些窮苦人無牽無掛。這一回可是人家開心,你們擔心了!”
“這話在理!”白丁大聲插了一句。
蕭何道:“所以虞大人說,唯一的辦法就是保住咱這一方的平安,讓戰火燒不到這裏,這樣大家才有好日子可過。”蕭何掃視眾人,“隻有一條路:招募鄉兵,操練人馬,四麵拒敵。亂世之中,誰有兵誰就硬氣,有了兵咱誰也不怕,誰也不敢小瞧了咱們。任誰要從沛縣過,總得與我們有個商量。到那時,隻要我們不去主動招惹別人,保沛縣這一方淨土,還不是太難的事。”他又看看大家,見眾人多不以為然,又道:
“我來,就是為這事。但這事非要大夥齊心合力不可。大夥同意,就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若不同意,咱們就等著不管誰的大軍一到,讓人家踏平沛縣、玉石俱焚吧。話又說回來,我蕭何是不怕的,我又沒什麼財產,戰亂也好,太平也好,憑我蕭何的本事,到哪裏都有口飯吃!在座各位隻怕就沒我這般灑脫了。嘿嘿,所以我的話可全是為大家著想!再說,虞公可是下了決心要幹的,以他的性子,你們知道,從來就是說一不二!”
眾人或低頭不語,或咬牙皺眉,或隻顧喝酒,半晌沒人做聲。白丁瞧了瞧大家,忽道:“我讚成!我聽從虞公和你蕭大人的吩咐!”
眾人一愣,這白丁平時最是狡猾,怎麼今天改了性子?也有人想到縣令與他沾親、縣尉雍齒也與他交好,莫不是他知道了一些內幕的消息?
胖鄉紳搖著一顆大腦袋,小聲嘀咕:“私自聚兵,那可是大罪,這,這不也是要造反麼!”
蕭何看他一眼,道:“咱們起兵,是為了保護家園,一不打朝庭,二不攻鄰縣,三不從義軍。這也算不得是造反。不過從今天起,咱們對朝庭的號令就要掂量掂量了。這也是為了咱們自己好。現在這局麵,你知道誰輸誰贏?咱不能把事做絕,得給咱沛縣留條後路才是。”
蕭何掃視眾人,語氣陡地變冷,“不過這裏還是在沛縣的管轄內,虞令也還握著縣令的大印。這主意又不是我蕭何一個人的,虞令也有份!隻要他下了決心,不聽者會怎麼樣,,嘿嘿,不用我說,各位心裏都清楚得很。對不對?”
白丁接道:“蕭大人說哪裏話來,誰敢對蕭大人有半點不敬之心,我白某人就第一個放不過他!你是一片好心,我們是人人同意,這裏誰都知道你們是為了我們好,怎麼會不同意、不讚成呢?你們說是不是?”
白丁與蕭何一唱一和,逼著眾人往他們設計好的圈裏鑽。有一名鄉紳似欲說話,旁邊一人一扯他衣袖,這人會意,搖搖頭坐了下去。隻有白丁身旁案後坐著的一條大漢,隻顧喝酒,對別人神態全不理會,甚至連蕭何說些什麼,也是半聽不聽。
蕭何高舉酒碗,振聲道:“各位若是願意,就請與我滿飲此酒,若不願意,嘿嘿,你們可以放下酒碗走路,那全隨你們的便!”說完團團一揖,舉碗一飲而盡。
白丁大聲道:“好,我喝!”一仰脖將酒喝得涓滴不剩。其餘眾人你瞧我,我瞧你,權衡利弊,都知道這等起兵造反、殺頭大罪的事敢大廳廣眾之下說出,那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了。人家鐵定了心,自是一切都準備得妥妥貼貼,若不喝這碗酒,隻怕轉眼就大禍臨頭。無奈之下,人人都將酒喝了。那胖鄉紳心中害怕,雙手顫抖,一碗酒竟潑出大半。
蕭何微微一笑,“好!感謝各位高義,蕭某代虞令謝眾位了!”他回身走到自己案前,曲膝跪坐,道:“各位,事不宜遲,咱們說幹就幹!起兵的諸般細節還需和大家商議。我想過,現在我們就有兩件事要做,這第一是招人,縣裏的守衛軍隊不足千人,這點兵馬哪能應付局麵?第二,咱們要準備軍器糧草,沒這些東西,什麼也幹不了。”
蕭何停住話頭,眼瞧著眾人,又道:“我有個提議,咱們現在連一個扛盾持戈之人都還沒有,各位不仿將自己的家奴都獻出來,這樣,咱們至少就有了一、二百人。各位再掏些錢糧出來,我瞧這支鄉兵也就差不多了!”
眾人無人答腔,胖鄉紳忽道:“好,好,我獻,我,我獻。”他自從喝過起事酒後,一直怕得魂不守舍,聽蕭何一說,心頭傈傈之下,不由自主地接了一句。蕭何一笑道:“好,這次算你頭功!”
胖鄉紳一驚,醒過腔來,跳起身急辯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想,我……”眼見眾人都瞧著自己,心裏一急,說不下去,“咳”地一聲,耷拉著腦袋又坐了下去。
白丁道:“我有五十個家丁,全獻出來!我再捐五石糧。”
蕭何笑道:“兵者,危事也!難得你白先生又出人、又出糧,這麼熱心。”
眾人不知,蕭何找眾人商議之前,已奉虞令之意先找過白丁,請他在聚議之時暗中幫襯。否則起兵自立這等大事,議之不諧,走漏了消息,豈不是滅門的大罪?虞令、蕭何等都為官多年,這個道理豈有不懂?既然能找大家商議,那就得是十拿九穩、板上釘釘,一切全在掌握之中才行。說是商議,說穿了就是逼著大家就範罷了。
有些曉事的早瞧了出來,心想:隻怕這是人家早就計劃好的,瞧今天蕭何與白丁你來我往的這套說辭,我們來這裏吃酒,純粹是跳火坑來了。眾人都不吭聲,白丁笑道:“列位,我白某幹了這碗酒,先表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