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進作品集
也許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書店老板這個職業更適合我的了。我在南方大學的前門左側開了一家書店。書店規模不大,但生意不錯。除了我之外還有兩個店員。困難的時候我連自己都養不活,我母親曾這樣高度評價我:你富足得可以養一隻耗子。她的意思並不是我可以有什麼剩餘殘渣來養活老鼠,而是老鼠從外麵偷食可以來供養我。現在能雇兩個店員你就可以看出我的變化。一個人要想有變化也是容易的。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有一天我能夠這樣。在那幫窮朋友中我可以稱得上是富翁。南方大學的人差不多都認識我,不論是學生還是那幫教授。
我經常微笑著從他們的口袋裏掏出那有限的已經皺巴巴的鈔票(說起來也是可憐)。我並不想這樣。我寧願他們更富裕些。我叫馬軍,人人都這麼叫。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叫這個名字的人一定多如馬毛。我身邊有一冊最近年度的城市電話號碼簿,發現叫馬軍的居然有一百六十位。這毫不足怪。我相信在我所居住的這個城市裏一定還遠遠不止這個數目。
我就是那萬萬根馬毛中的一根,一點也不起眼。由於叫這個名字的人太多,肯定給這個城市的人丁管理造成很大的麻煩。像我們這種沒有能力給社會創造更多財富的廢物,而且還要給政府添亂也真是極大的罪過。為了有別於其他人,於是在我們名字之外還有很多區別符號,計算機程序上把它叫作後綴文件名。相信每個人的後綴都是不一樣的。像我這樣的,又偏偏叫馬軍的這個城市一定隻有我一個。
像我這樣的人一個城市有一兩個就足夠了,千萬不能再多了。這些年我的頭發掉得快,仿佛隻有一兩年時間,腦頂門就明晃晃地出來了,油光閃亮,像是塗了一層油脂,好在齊耳的地方還有一些,我就蓄意把它留長,然後再梳到腦頂門上去,再用發膠把它固定住。在這之前我的身份是詩人,寫了不少詩,然後把我母親的那有限的退休工資騙出來,自己出了一本書,通過關係放進了書店裏,結果兩年後,書店又通知我趕快領回,並威脅我說,如果不拉回,他們就要作廢品處理,倘有延遲還要收我的寄存費。我的這個故事,圈裏人都知道,他們每每提起詩人的下場,總愛拿我作事例。後來這個城市很多詩人不再寫詩歌而改行作小說,與我有很大的關係。
但是我後來當了書店老板與詩人身份也有很大關係。我的書店就叫博爾赫斯書店。博爾赫斯是位阿根廷瞎子,也是一位詩人。我起這樣的名字就是為了紀念這位瞎子,而我之所以紀念他而不是紀念我的父親或是別的什麼人,那是由於我本身是位不走運的詩人。也由於我的詩人身份,同時又是書店老板,後來就在身邊聚集了一幫同類和異類。他們是黃海、劉梅芳、周九、小丁、吳大腳、翠西、羅畫家、會長、趙俊、小福子、昆德拉、高保真......等等等等。
經常和我在一起的是高保真(韓國的一種彩電也宣稱他們的產品性能是高保真,不過眼前這個高保真出生的時候,韓國還是我們的敵人。世界變化太快了。相信他和韓國的彩電並沒有關係,因為現實生活裏小高是個無產者)與小丁,他們兩位都是詩人,青年詩人,在這個城市自視甚高的詩人,卓爾不群。他們除了經常吃我的喝我的還經常拿我的,什麼書流行拿什麼,什麼版本漂亮昂貴拿什麼,幾百塊錢他們也敢拿,好像我這裏就是他們的倉庫一樣,然後回家裝飾自己的書櫥,幾年下來他們家就像是個小型的圖書館。盡管這樣他們還常常對我發泄不滿情緒,認為我並沒有像對待哥們一樣的對他們充分地施行慷慨。他們有一千條理由認為我應該對他們心存感激,是他們把我引上了文學之路(他們絕口不提過去怎樣用放肆的言辭來攻擊我的詩歌寫作,貶低我是這個世界上試圖用詩歌寫作的最糟糕的笨蛋,並對我所有的詩歌進行大肆刪改,我最清楚地記得我曾經用心寫了一組八百七十三行的詩,而就是這兩位老先生把那八百七十三行刪去十一行,最後隻剩下兩行,它們是:
瑟瑟發抖的短褲
已經滑到了膝蓋之下)
上帝作證,在他們的幫助下我曾經在一本油印的地下詩刊上發表過近十首作品。那本詩刊的名字叫《天下》,他們向我發誓,說那是世界上最有影響的詩歌刊物,就好像《韋伯辭典》或者《劍橋世界名人錄》一樣權威。他們也絕口不提引誘我怎樣偷我母親的退休工資買下香港一個騙子的書號,出了;一本根本沒人問津的薄薄的叫作《風是我》的詩歌集子。我母親也就是因為這本書,氣得中風常年癱在了床上。種種行為,不勝枚舉。現在我成了書店的老板,他們認為也有他們的一份功勞,說要不是他們對我猛潑冷水,我現在一定還像他們那樣窮,甚至更糟。
他們經常來找我,不管我有沒有事。也許他們認為我最大的義務就是陪他們。事實上他們來這裏也並不光是為了找我,他們希望能在南方大學找到更多的青年文學女性。小丁經常說,沒有女性,文學是多麼可怕呀。他生活裏真的一點也離不開女人。小丁結過兩次婚,可也離了兩次,就是說他現在又是一個人了。"一切又回到了從前"。關於小丁,在詩壇上有些名氣,倒也沒見過他寫過什麼出名的詩句,詩壇上傳頌的都是關於他的種種浪漫行為。一位詩評家說他本身就是一首詩。小丁其實也不小了,但他卻喜歡人們叫他小丁。有一次高保真叫他一聲老丁,結果他大為惱火,說,什麼老丁老丁的,叫小丁!漸漸的,小丁的年齡也像女士一樣不能打聽了。小丁永遠長不大。
在所有的那些朋友中,高保真應該說是一個較為正常的人,雖然他也曾同小丁一起批評過我的詩作。在詩人們中,也許他是一個最缺少詩人氣質和作風的人。他長得太正常了,就是說他的麵相很標準,不像我們五官長得那樣的似是而非,身材也勻稱,讓他當詩人是上帝的一個錯誤。我一向認為隻有那些麵目可憎的人,才可以去寫詩,否則上帝也太偏心了。他在南方大學有個女朋友,正在攻讀碩士學位。他的女朋友叫殷虹婕,一個長得瘦瘦的女孩子,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看人總是很不真切。小丁曾經無數次地詆毀她,說她的身上根本就沒有女人的那種性別感覺,胸脯像是飛機的跑道那樣平坦。為這高保真差點和小丁翻臉。人們平時並看不出來高保真和小殷有多親熱,但我相信高保真對她確實是一片深情。
高保真也喜歡那些文學女青年,但他自己說,他的那種喜歡和小丁的不同。小丁看上一個文學女學生就要千方百計地想怎麼才能把她弄上床,而且小丁最大的惡習是並不管這個女生長得是否漂亮,隻要能同他上床就行。事後又到處吹噓。誰也搞不懂他所說的這些是真是假。而高保真卻是那種有距離的內心交流。這一切也許是高保真的性格決定的,他不善於同女孩子打交道,內心怯怯的。對於他,可能那個女研究生對他是最好的了。
在南方大學的校園裏經常能見到我們這幾個人的身影。
1990年的冬天這個南方城市到處覆蓋著大雪。第一場雪我們都記得很清楚,那是從聖誕夜那天晚上開始下的。我們之所以能記住並不是我們對12月24日有什麼特殊的感情,我們當中沒有誰信教。他們隻是找出一個藉口好讓我破費。那天聚在一起的有好幾個人,其中有小丁也有高保真。還有我的一個秘密情人。她還是南方大學的一個學生。她的家遠在千裏之外,所以我那天請客,內心裏更多的是為了她,可是小丁和高保真都沒能看出來。在這方麵他們絕對是一對笨蛋。這個世界上也許最後隻有笨蛋才會去當詩人。我們聚在漢口路上一家叫作"黑森林"的飯店裏,吃火鍋。來"黑森林"是羅畫家的主意,從情形看,他是這裏的常客。像他所說的一樣,在這個不大的飯店裏,有好幾個很不錯的年輕女招待,她們一個個濃妝豔抹,非常妖嬈。羅畫家可以隨便開她們的玩笑。小丁也放肆起來,對一個叫小紅的女招待說,我把你帶走吧。那個叫小紅的就笑起來,說,你養得起我嗎?小丁就通紅了臉,說,我養三個五個的都成。我卻一點也不敢放肆,因為我看見我的那個秘密女友正坐在我的對麵,拿一雙眼睛看我,並且用腳一個勁地踩我。
那頓飯一直吃到很晚。我們出來的時候就看見街燈裏雪花飛舞。小丁和羅畫家以及吳大腳的詩性就又上來了,說要去喝茶。我沒有去,她也沒有去。我們裝成沒事的樣子,各自往回走。到漢口路另一頭的時候,我們又碰在了一起。她沒有回宿舍,就在我的那個小書店的裏間,我們歡娛了一夜。
這個女生我一直都不提她的名字。我不想提。她在我的心裏永遠是另外一種形象。我願意把她當成一個永久的女生。她那時候經常到書店裏去看書。她的美麗吸引了我。我們慢慢地就熟悉起來。我們開始一起去喝茶,偶爾也偷偷地去看一場內部錄像,然後就是在我的那間小房間裏,從接吻到上床。一切都是按順序進行的。那所有的過程極其簡單自然。在後來的日子裏,我們的關係一直平穩地發展。每星期三或周末沒有課的時候,她都會到我這裏來,共度良宵(一個很浪漫的詞)。為了表示我對她的謝意,我經常向她提供一些必要的生活費用。很自然,這是我的責任。
在那年的冬天裏,很多朋友有了一些新的變化。昆德拉去了海南,那裏的一個朋友邀他一起去主編一本關於女性服裝的一本刊物。但是他說他有決心要把它蛻變掉,搞成一本中國的《花花公子》(事實上當然完全沒有可能,中國不是腐朽的西方,我們大家都建議他幹脆到美國去,讓《花花公子》更色情些,更腐朽些,毫不留情地去毒害洋人的子弟,讓他們將來毫無戰鬥力,就像當初西方列強用鴉片毒害我們一樣)。翠西終於去了美國。周九的單位徹底倒閉了,成了新的無業遊民,把小丁高興得要死。過去他就多少次對周九說,就你那個破工廠,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辭掉算了。但周九一直沒聽他的。周九知道工廠雖破,但畢竟是他賴以生存的地方。他不能學小丁。但這回小丁如願了。小丁看到別人失業就高興,因為他本身是個窮光蛋。他很希望中國的無產階級隊伍能迅速壯大起來。於是,在我的書店裏就又增加了新的一個閑客。他們每天把大部分時間消耗在我的那個書店裏,一方麵確實吸引了一些顧客,但同時也幹擾了我書店生意的正常進行。在書店裏他們高談闊論,而我卻不能對他們加以幹涉。他們認為我那樣做毫無理由。他們把我的這個書店當成了公共場所,當成了一個集會的地方。他們甚至提議在我的書店裏搞一個文學沙龍。他們的目標非常大,說也不能光搞文學,也可以是美學、哲學、社會學、流行文化等等。而最關鍵的是搞這個沙龍必須有一定的資金,比如我這個店老板至少要向他們這些精英提供熱咖啡、果珍一類的飲料。
這個提議當即遭到我的拒絕。我向他們提議采用會員的形式,比如每個進入這個沙龍的人必須交納一定的會費。可他們立即說我財迷心竅。
應該說那個冬天我的書店生意不錯,首先是一共有五位中國詩人出事,其中有兩位自殺,還有兩位殺人,另外一位失戀。他們的詩集立即成為暢銷書。另外我還經營三大門類的書籍,一類是如何迅速致富的,這裏麵包括美國電腦大王比爾。蓋茨的自傳,一類是有關命相學方麵的,還有一類則是英雄的獵奇,如《我是如何弄垮巴林銀行的》等等。我也有很多先鋒主義方麵的書,這是一種時代的必須,或者說是一種時髦。有一些大學學生要這方麵的書。人們平時也喜歡談這個(一邊向往麥當娜那性感迷人的肉體,一邊談談東方主義或是羅蘭.巴特的解構,世俗享樂主義和關於人生痛苦哲學的有機結合)。
話再從頭說,這個城市從那個聖誕之夜開始下雪,後來好像就一直沒停過。在我的印象裏,這年特別多雪。到處是皚皚的白雪。城市一下子就變得異常聖潔起來了。一個城市能給你這種感覺確實很不簡單。鉛灰色的天空下,城市一派靜穆,樓群高高低低,但都被白雪所覆蓋,裹上一層銀白的外衣。這時候高保真在一家大型詩刊上發表了一組很長的組詩,他高興得不得了。小丁吹捧他,說他是這個世紀可能出現的最後一位大詩人。高保真一下子買了好多本樣刊,分贈給他的朋友。當然我也得到一本。
日子是和平的。
在這平靜的生活下,誰也想不到這個城市會發生那樣的凶殺案。
說起來這又已經是一年了,過了元旦也快一個月了,但南方大學還沒有放假。在這個城市的西南角,有兩個外地民工,早晨 起來上菜市場買菜,忽然發現已經拆除的舊民宅的碎瓦礫中有一隻黑色的手提包。他們以為是什麼好東西,趕緊去撿了起來,打開一看,裏麵是團用塑料包起來的鮮肉。誰會把這鮮肉扔掉呢?一個年輕的民工聞了聞,說,是新鮮的,肯定沒壞,能吃。另一個民工老成些,他拿起那塊肉,仔細看了看,接著他就發現了可疑:肉質細嫩,頗像是人類的身體,而且還是個年輕的女性。詳細情況無從知曉,大概是這兩個民工後來捧著這塊肉去找了工頭,工頭又去找了居民委員會,居委會的老大娘(也不一定就是老大娘)立馬領著他們去報告了當地的派出所。派出所又報告了分局,分局來了人,鑒定確實是屬於人體上的某一塊組織。
關於這件案子,這個城市沒有任何媒體進行過報道,但消息本身的傳播速度卻異常之快。在不到兩天的時間裏,全城幾百萬人都知道了。漸漸地,消息的輪廓也開始顯露出來了。被害的就是南方大學的一名年輕女生,我們姑且把她稱作,江東市人,22歲,地球物理係二年級學生,平時表現不錯,學習生活都還好,跟社會上的人沒有太多的接觸,也沒有什麼不軌行為,性格內向,長相一般。她離開校園已經有一個星期了,但沒有引起班級同學和老師的注意,大家都以為她有事了,或是回家了。有一些學生有時不請假也是正常的。幾個任課老師隻是在點名時在她的名下用筆點了一個圈,準備等她回來,再向她討說法。罪犯的手段很殘忍。她被分成了幾塊,然後分別隱蔽在這個城市的四角八落。但她最後還是被拚完整了。
那一個冬天南方大學校園裏整天談論的就是這件事。學校開始采取積極措施,不再讓學生們單獨活動,尤其是女生。
小丁、高保真、羅畫家、趙俊等等還照常到我的書店裏來,了談文學,現在談得最多的還是這件凶殺案。這件事主要有兩 到女人。
警察在桌上麵前的那隻煙缸裏捅滅煙蒂,站起身,說,好吧,有什糾青況我們會再和你聯係的,希望你要是回憶起什麼有利於案情研究的線索,主動向我們積極提供。
好。我對他說。
那天當我回到書店的時候,看N4,丁、高保真以及羅畫家等人都擠在我的書店裏呢,看見我遠遠的回來,都一起哄笑起來。我當時一點都不知道他們起哄什麼。見到我他們紛紛問,怎麼樣?過堂了嗎?
我說,過了。
他們就更笑得凶了。
我說,你們他媽的笑什麼?傻×似的!他們就說,我們都被叫去問過了。
我說,對了,警察還問了你們呢,我說不可能是你們,你們都是嫌疑人。
小丁笑得捂著肚子蹲到了地上。
笑什麼?你們他媽的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我叫起來。小丁說,警察也問我們了,我說,你有作案嫌疑。
他媽的,我宰了你!
這是一幫從肚子裏往外壞的家夥。但我拿他們沒辦法。
有消息說,那個女生過去來過我的書店。但事實上我的書店每天都有人來,即便是大學女生也不少,而且坦率地說,女生來得還真多,甚至超過男生。現在男生讀書的已經越來越少了。男生們夢想的是什麼時候能盡早走出校門,然後去掙大錢。男人總是這樣的。警方根據有關線索,為罪犯初步畫了一個像:此人三十多歲,身高在1。74米左右,體型較瘦,腳穿一雙42碼的白色運動鞋,單身,可能沒有正當職業,也許是文化人之類的什麼。在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本詩集,但那本詩集的作者卻在兩年前就已經患心肌梗塞去世了(實際上就是說那個詩人並沒有謀殺她的可能),盡管那個詩人才三十歲。有種種跡象表明那個殺害她的人曾經同她就這本詩集展開過討論,換一種方式說,就是說那個人就是利用這本詩集才同她認識的。那麼能利用這本詩集的人如果不是詩人,至少也應該是個文學愛好者。
於是後來警方調查了這個城市的所有詩人,讓人感到吃驚的是這個城市居然有二百多位詩人,準確地說,是二百一十七位。我相信作家協會也沒有做過這麼精確的統計。而這一次則完全是來自官方的可靠數字(統計的依據是:
(1)具有省、市作家協會會員資格的,這部分人理當算進去;
(2)沒有加入作協的,但卻發表過詩作;
(3)自稱為詩人的)。我寫了很長時間的詩,一直以為這個城市寫詩的就是我和高保真以及小丁他們有數的幾個。現在看來我是井底之蛙了。當年的詩人就像現在的老板經理一樣時髦。文學那年頭多吃香啊。一個小說家,一位詩人常常因為一部出色的作品而倍受世人矚目,所以很多人都積極投身到文學洪流當中去。詩人就像是倫敦馬路上那些長毛寵物們遺留下來的隨處可見的糞便,異常醒目。然而現在一切都已時過境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