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格作品集

內厄姆·菲謝爾森博土在華沙市場銜他那閣樓上來回地踱步。菲謝爾森博士是一個駝背的矮個兒,胡須已經花白了,頭頂禿得厲害,隻有頸窩上還稀零零地剩幾撮毛發。他長著鷹鉤鼻,眼睛很大、很黑,不時地要眨巴幾下,象是一雙大鳥的眼睛似的。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夜,可是他身上還穿一件長到膝蓋的上衣,圍著硬領,打著領結。他從門口慢慢地踱步到高高地開在屋頂斜麵上的"老虎窗"下,再從窗子下踱回來。要從窗子裏望出去,先得走上幾步踏級。

桌子上放著一個銅燭台,蠟燭在燃燒。形形色色的小飛蟲繞著燭焰嗡嗡地打轉。每隔一會兒,總會有一隻小蟲子飛得太靠攏火焰,把翼翅燒焦了,甚至把身子都燒著了,片刻間在燭芯上燒個通紅。在這當兒,菲謝爾森博士總要做一下苦臉。他那滿是皺紋的臉兒會扭動起來,亂蓬蓮的胡子底下的嘴唇會緊咬一下。最後,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向小飛蟲揮動著。

"飛開去吧,你們這些傻瓜和白癡呀,"他罵道。"你們在這兒是得不到溫暖的,隻有燒死的份!"

小蟲子被趕散了,但是一眨眼又飛回來了,繞著顫栗的火焰打轉。菲謝爾森博士擦了擦滿是皺紋的額頭上的汗,歎口氣道:"還是跟人類一樣,這些蟲子隻顧貪圖眼前的歡樂!"

桌子上放著一部打開了的拉丁文書籍,頁邊留著寬闊的空白,菲謝爾森博士在上麵用印刷體小字寫滿了注解和批語。這部書就是斯賓諾莎(譯者注:斯賓諾莎(SPinoza,1632-1677):荷蘭唯物主義哲學家,祖先為猶太人,認為自然界的一切都是必然的,"實體"有無數"屬性",如"思維",如"廣延";他給自己的哲學體係披上了泛神論外衣。《論理學(1662-1677)是他的重要遺著》)的《倫理學》。菲謝爾森博士研究這部著作已經有三十年了。每一條命題,每一個論證,每一個推論,每一個注解,他都能背出來。他要查書中的某一段時,隻消打開來就是,根本用不到翻來翻去地尋找。可是他仍然繼續每天研究《倫理學》,一看就是幾小時,隻見他瘦骨嶙峋的手裏拿著一個放大鏡,嘴裏念念有詞,看到對勁的地方,不住地點頭。真情實況是,菲謝爾森博士越研究,發現疑難的字句、晦澀費解的段落、莫名其妙的評語也就越多。每一句中都含蓄著深意,而這又是隨便哪一個斯賓諾莎的研究者都不曾探索過的。事實上,康德和他的追隨者們提出的種種純粹理性批判。這位哲學家早就全都預見到了。菲謝爾森博士正在寫一篇闡述《倫理學》的論文。他有幾抽屜的筆記啊、草稿啊,可是看來他的大作不像會有完成的一天。菲謝爾森博士每天思考這個世界的規律,每天都有新的感受。每次研究斯賓諾莎《倫理學》,每次都有新的理性發現,感歎以前的認識太膚淺無理。

但是,這幾年來菲謝爾森博士一直鬧著胃病,近來這胃病更是一天比一天厲害了。現在隻要咽幾口麥片粥,他的胃就要發痛。"老天爺啊,真難對付啊,難哪,"他往往跟自己這麼說,說這話的聲調,就跟他的父親--已故的蒂歇維支拉比(譯者注:希伯來rabbi的音譯,原意"吾主"、"夫子",是猶太教中的教士,他既主持宗教儀式,又執掌猶太人的法律,同時教學和從事精神治療)--一個模樣。"真正太難受啊!"。菲謝爾森博士意識到自己變老啦,有限的生命的剩餘時間無法讓他探索無限人類思維世界,菲謝爾森博士變得更加努力研究探索斯賓諾莎所開拓的哲學世界,他可願意浪費時間。

菲謝爾森博士並不害怕死。首先是,他已經不是一個年輕人了。第二,在《倫理學》的第四部裏是這樣說的:"一個自由人思考得最少的是死亡,而他的智慧不在於沉思死而在於沉思生。"第三,書內還有這樣一段話:"人的心靈是不會隨著肉體而完全消滅的,總有一部分留下來永生不滅。"可是菲謝爾森博士的潰瘍(也許是癌呢)不斷地使他心神不寧。他的舌尖上總是有一層苔。他經常打呃,一打呃,就吐出一股難聞的氣味,而且這氣味每次不同。他又有胃氣痛,又發痙攣。有時候,他感到象要嘔吐;有時候,想吃大蒜、洋蔥、油煎的東西。他早就把醫生們給他開的藥方丟在一邊,他有他自己的治療辦法。他發覺吃過飯以後再吃些蘿卜絲,俯躺在床上,把頭耷拉著、伸出在床邊,倒是可以舒服些。可是這種土辦法隻不過暫時有效。有些醫生給他檢查後,認定他沒有什麼病。"這不過是你的神經質罷了,"醫生跟他說。"你可以活到一百歲呢。"

可是在那一個炎熱的夏夜,菲謝爾森博士感到他的體力不行了。他的雙膝在發抖,他的脈息很弱。他坐下來想看書,可是眼前一片模糊。書上的字母先是綠色,又變成金色。一行行字成了波浪形,在做跳背遊戲,書頁上忽然出現了一塊塊空白,原來在這兒的文字神秘莫測地不見了。

熱得受不了,熱氣直接從鐵皮屋頂上傾瀉下來;菲謝爾森博士隻覺得他是在一個爐灶裏。有好幾次他爬上四個踏級,登上窗口,把頭探到窗外的涼快的晚風裏。他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他的雙膝顫抖起來。"這可是一陣好風啊,"他喃喃自語道,"真愉快啊,"於是他想到了斯賓諾莎,按照他的哲學,道德和幸福是同一性的,一個人最符合道德的行為,就是盡情享受並不違反理性的樂事。

菲謝爾森博士站在最高的踏級上,向窗外望出去,能看到兩個"世界"。在他頭上是布滿了繁星的天空。菲謝爾森博士從沒有認真研究過天文學,不過他能分辨出哪些星球象地球一樣,是繞太陽運轉的行星,哪些是固定的恒星,它們就是遙遠的太陽,它們發出來的光,要一百年、甚至一千年才能照射到我們的地球上來。他認識一些標誌著地球在太空中運行軌跡的星座,以及那星雲狀的衣帶--銀河。

菲謝爾森博士有一個小望遠鏡,那是他在瑞士留學的時候買的,他特別喜歡拿起望遠鏡望月亮。他能清清楚楚地在月球的表麵上分辨出承受著陽光的火山,和黑暗的、模糊的火山口。他從不知厭倦地凝視著這些裂口和裂縫。在他看來,這些東西既近又遠,既是實體、又是非實體。

有時候他望見一顆流星在太空中劃過一條大弧線,消失了,在它後麵留下一條火紅的尾巴。菲謝爾森博土知道有一顆隕星進入了我們的大氣層,它那還沒有燒盡的殘片可能掉進海洋了,或是落到沙漠中了,也許呢,甚至掉到有人煙的地區去了。那些從菲謝爾森博士的屋頂後麵出現的星星慢慢地升起來,照耀在對麵街上的房屋的上空了。可不是,當菲謝爾森博士抬頭望向蒼穹,他意識到了那無限的延伸,根據斯賓諾莎的學說,那是上帝的屬性之一。盡管他隻是一個瘦小衰弱的人,隻是絕對無限的實體在變動中的一種形態,可他仍然是宇宙的一個組成部分,是用跟天體相同的物質構成的;他既是神性的一部分,那他就是不可毀滅的了.這樣想著,使菲謝爾森博士感到這也是一種安慰。每逢到這樣的時刻,他體會到一種Amor Dei Intel1ectualis(譯者注:拉丁文,意謂"理性之愛")--根據阿姆斯特丹的那位哲學家(譯者注:斯諾賓莎)的說法,是心靈的最高度的完美。

菲謝爾森博士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盡量把頭抬得高些(雖說受到他那硬領子的牽製),他當真感覺到整個身子飄飄然地在打轉,在與地球、與太陽、與銀河中的恒星為伍,與隻有無限的思維才知道的無量數的星座群為伍。他的兩腿變得輕快了,沒有重量了,他雙手握緊窗框,好象唯恐他會立腳不住,從窗口飛出去,飛向永恒。

菲謝爾森博士凝望著天空,望得厭倦了,他的眼光就落到了下麵的那條市場街。他可以看到長長的一條銜,從亞納什商場延伸到鐵街,沿路都裝著煤氣燈,到了遠處,溶成一連串火星。一家家黑色的鐵皮屋頂上,煙囪在冒煙,麵包房裏的人們正在給烘灶生火呢,不時有火星隨著黑煙冒出來。

這條街上,再也沒有象夏天的夜晚那樣熙熙攘攘的了。竊賊阿,妓女啊,賭徒啊,買賣賊贓的人啊,都在廣場上蕩來蕩去,從上麵望下去,這廣場競象是綴滿了罌粟種籽的椒鹽卷餅。小夥子們粗魯地大笑,姑娘們在尖叫。有一個小販,背著一小桶檸檬水在叫賣,在那一片嘈雜聲中,每隔片刻,就聽得見他那壓倒一切的叫賣聲。有一個賣西瓜的小販,一股蠻勁兒地叫喊著,他手裏還拿著一把切西瓜的長刀子,象鮮血似的西瓜汁正從刀口上滴下來。街上的那股騷擾勁兒,有時候變得更劇烈。幾輛救火車奔馳過去,沉重的車輛發出轔轔聲,它們是由幾匹強壯的黑馬拉著的,趕車的緊緊地拉著勒馬索,唯恐馬兒要亂竄亂奔。接著來了一輛救護車,一路上都發出尖銳的笛聲。接著一幫亡命之徒內訌了,打起架來,不馬上去把警察叫來還不行呢。一個行人遭到了搶劫,他一麵奔逃,一麵呼救。幾輛裝著木柴的貨車想要進入開設麵包房的院子裏,可是石階太陡,馬兒沒法把輪子拖上去。趕車的又是罵、又是舉鞭抽打畜生。忒忒作響的馬蹄底下迸出了火星。現在早巳過了七點鍾啦,按照規定,商店在這時候該關門了,但其實生意還剛剛開始呢。顧客被悄悄地從後門領進去。街上的俄羅斯警察已經塞給了錢,所以他們也就眼開眼閉,裝作什麼也沒有看見。商人們繼續在叫賣貨物,他們誰都想比別人叫喊得更響。

"黃金,黃金,亞賽黃金喲!"一個賣爛橘子的婦女尖聲喊道。

"甜啊,甜啊,甜啊!"一個賣熟透的李子的小販嘎聲叫道。

"頭哪,頭哪,誰要頭哪!"一個賣魚頭的孩子大聲嚷道。

對麵有一個哈西德派學堂,穿過學堂的窗子,菲謝爾森博士望得見那留著長鬢腳的孩子們在攤開著的聖書前麵搖擺著身子,一邊做鬼臉,一邊用單調的嗓音高聲念著。屠夫啊,門房啊,水果販子啊,正在樓下的酒店裏喝啤酒;煙霧從酒店的開著的門裏飄出來,就象蒸氣從浴室裏冒出來一樣;還有響亮的音樂傳出來。在酒店外邊,妓女們撲向喝醉了的兵士和從工廠下班回家的工人;有些人在肩上扛著一捆捆的柴,叫菲謝爾森博土想到了在地獄裏,那些為非作歹的人在被投入烈焰之前,先罰他們點燃那柴堆。從開著的窗子裏傳出了留聲機的挫刀般的磨刮聲。禮拜天的禱告和庸俗的輕鬆喜劇中的歌曲交替著傳過來。

菲謝爾森博士向半明半暗的瘋人院張望進去,還豎起了耳朵。他知道這些胡鬧的人的行為跟"理性"正好是對立麵。這些家夥滿腦子都是最虛榮的激情,陶醉在七情六欲中,而按斯賓諾莎的看法,七情六欲從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追求的是歡樂,結果得到的卻隻是疾病和監獄、羞辱以及無知帶來的苦難。

在這個地方,就連在屋頂上遊蕩的貓,也比這個城市的其他地方的貓更野蠻,更瘋狂。它們在叫春,那聲音就象分娩的婦女在叫減。它們象魔鬼般跳上了牆,跳到了屋簷上,陽台上。有一頭雄描停留在菲謝爾森的窗口,發出一陣嗥叫,使得菲謝爾森博士不寒而栗。他從窗口的踏級走下來,拿起一把掃帚,在那隻黑貓的發光的綠眼睛前搖晃著:"呸,滾吧,你這無知無識的野蠻畜生!"接著他又把掃帚柄在屋頂上敲打著,那隻雄貓這才逃跑了。

菲謝爾森博士在蘇黎世學的是哲學,當他從那兒回到華沙來的時候,大家都說他前途無量。他的朋友們都知道他正在寫一本關於斯賓諾莎的重要著作。有一家猶太血統的波蘭人辦的日報請他做撰稿人。他以貴賓的身份經常出入於好幾家有錢人的公館;華沙的猶太會堂請他擔任圖書館主任。就在當年,人家已把他看成一個老單身漢了。媒人們來跟他說過幾次親,女方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可是菲謝爾森博士並沒有利用這些機會。他要做一個無拘無束的人,就象斯賓諾莎本人一樣。他果然做到了。但是由於他這種離經叛道的想法,他跟那個拉比發生了衝突,結果他不得不辭去了圖書館中的職務。從這以後,有好些年他靠個別教授希伯來文、德文過日子。後來他病倒了,柏林的猶太人團體在會議上投票通過結他一年五百馬克的津貼。這還是多虧那著名的希爾德斯海默博士幫了忙,他跟這位博士有信紮來往,討論哲學。

這實在是一筆很小的津貼,卻要應付一年的生活,所以菲謝爾森博士把家搬進了閣樓,而且開始在煤油爐子上自己動手煮飯。他有一個碗櫥,這碗櫥的抽屜挺多,他給每一個抽屜貼上一個標簽,寫上抽屜中貯藏的食品--蕎麥啊,米啊,大麥啊,洋蔥網,胡蘿卜啊,土豆啊,蘑菇啊。一星期一次,菲謝爾森博土戴上丁他那闊邊的黑帽子,一手提著籃子,另一手拿著斯賓諾莎的《倫理學》,到市場上去采購食品。在輪到他購買以前,他等候著,把《倫理學》打開來。商人們都知道他,就招呼他到他們的攤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