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雲:
世上榮華煙霧繞,歲歲春春人未曉。錦書日望狀元頭,前途杳,光陰少,利名爭奪何時了。仙源蹤跡誰修道,雲樹月花童子掃。忘懷甲子不知年,根流早,真真好,天樓近處芳名保。
右調《天仙子》
話說王樞、王棟出了錢府園門,心中怏怏,在路上要問個姓名,又不認得他鄰右。正在那裏出神,卻遇一個老兒扶杖而來,王樞上前拱手道:“老伯請了。”誰知那老兒有些耳聾,見少年人向他拱手,就也略略的拱拱手。王樞道:“借問老伯,這所花園是那家的?”老兒隻道問他園對過的花門樓,答道:“是田府。”王樞隻道花園是田府的了,王樞又問田府小姐長短,老兒道:“田老爺吏部侍郎有兩位小姐。”說罷笑道:“二位兄問他怎的?”王樞正要回答,有人叫了老兒去了,所以王樞、王棟將這兩個女子隻認是田府的小姐。田府果有兩個小姐,俱已出過門了,是這老兒訛聽錯說,他二人見老兒已去,就回到寓處。王樞向王棟道:“這樣兩個才女,生於大家,一定聯過姻了。”王棟道:“下天事也難料定,二女或者有貌無才。況全身未露,宦門如海,長兄徒思無益。”王樞道:“賢弟到底不識真虎丘,二女容顏宛然在畫,不睹全身可知,焉有無才之理。”
不說他二人議論,卻說一日錢祿拜客回來,在瓊花觀前經過,隻見錦芳站在觀門前。錢祿吩咐住轎,錦芳見了,慌忙上前叩頭,錢祿道:“起來,錦芳,你有何於在這裏?怎不到我府中來?老爺、夫人好麼?”錦芳道:“家老爺、夫人俱好,命多多致候老爺。小人奉家老爺之命,送二位公子到老爺府中來。”錢祿驚問道:“既同公子到此,為何不到我府中?卻在何處?”錦芳道:“兩個公子在家歡喜出外遊玩惹事,家老爺命送二位公子到錢老爺府中讀書,請老爺拘束二位公子;二則明天秋闈就此北上。誰知二位公子在途中商議,恐到老爺府中不得出來遊玩,所以暫寓觀中數日,興盡之後才到老爺府中去。”錢祿道:“二子可為巨頑,那有此理。”遂下轎步進觀中道:“快請來相見。”錦芳遂到房中道:“錢老爺請二位公子相見。”王樞道:“那個錢老爺?”錦芳道:“就是我們到他家去的錢老爺。”二人聞知就是錢祿,覺著不好意思,也無奈何,隻得拂衣起身,到外邊來,錢祿見他弟兄二人翩翩年少,翠色凝人,不象庸愚浪子,先欲將年伯之勢發揮他兩句,及見二人飄飄然如神仙中人物,竟將此意丟入東洋大海去了。王樞、王棟下拜道:“小侄等原奉家嚴之命投年伯府中領教嚴束,恐不能玩錦城之名勝,所以逗留旬日,不期年伯駕臨,望恕侄等無知之罪。”錢祿答禮扶起,笑道:“二位年侄性情鍾愛花錦,正是少年所為,亦怪不得,何罪之有?”遂命家人取行李到府中去,謝了觀主。錢祿同王樞、王棟步來府中,從新敘了禮坐下,茶罷,王樞取出父書呈上,錢祿啟開看道:
弟王雲頓首致書於
春翁年兄大人台下:
憶昔江都分袂,不獲芝顏,忽忽數載。相隔不遙,何相聚之難。弟雖蘇郡,恭聞足下詩酒陶情,與花月為友,不勝稱人間之紫府。機關參透,壯年薄於仕途,消遣閑林,坐觀休咎,不啻漢時司馬。至於弟,不幸二小兒不肖,頑劣異常,懶習書文,惟串花柳,欺人惹事種種,助弟之愁腸,無可如何。今來貴府,特懇年兄垂德,聽受大教,當子侄之論。如不遵訓,加以責罰,毋得依情,足叨同榜分金之契,敢鬥膽相托。來歲秋闈,望遣二小兒北上,僥幸寸進,自當圖報。不勝惠愛之至。
錢祿看完,藏入袖中道:“尊翁來劄,皆為二位年侄懶惰書文,遊蕩等情。今托老夫拘束二位年侄,卻無此理。請自酌諒。”王樞道:“年伯說那裏話來。小侄等奉家嚴之命,來輕造年伯府中,聽從教訓,若再遊蕩,非下愚而何?”錢祿道:“二位年侄立誌可敬,老夫悅服。”王樞道:“請年伯母拜見。”錢祿笑道:“不敢當尊。”王樞道:“好說。”錢祿命丫環請夫人,繡珠甚喜,不知王雲二子來到。丫環傳請,繡珠就移步至外堂,王樞、王棟走下來道:“年伯母在上,小侄等拜見。”錢祿上前扶起道:“二位年侄常禮為妙。”二人依命揖罷,道:“家母致候伯母,小侄等輕造,全仗伯母教訓。”繡珠道:“豈敢。承二位公子駕臨,茅舍生輝。令堂小姐及尊大人在府納福,妾常想小姐一會,無由得便,至今怏怏。”王樞道:“承伯母垂念。”繡珠見二生豐神瀟灑,心中甚喜,遂回後堂去訖。錢祿設館於廳之西室,與王樞、王棟讀書不題。
卻說雪鳳、花鸞自從見過王樞、王棟之後,在閨中添了許多愁緒,增了百倍相思。那日繡珠出廳會王樞、王棟進來,雪鳳、花鸞迎著問道:“母親,何人在外,出去相見?”繡珠笑道:“是姑蘇王雲的兩個公子,明歲要上京科試,在家貪著遊戲,不肯習理書文,故命他至此讀書。二子乃二母所生,倒生得一般模樣,令人喜愛。”雪鳳、花鸞遂不再問,竟回房去訖。有前日在花園中的丫環在外看見王樞、王棟,跑到小姐房中來道:“有樁奇事,說與二位小姐。”雪鳳、花鸞道:“又有甚麼奇事,大驚小怪的。”丫環道:“才到的二位公子,就是前日花園裏見的兩個書生。”雪鳳道:“不要亂講,他是投我府中來的,豈有隔了幾日才來的道理。”丫環道:“小姐將人屈煞,分明就是,賤婢豈敢扯謊。”花鸞道:“姐姐,適間母親雲二子慣喜遊玩,到此恐被吾父所拘,暫住他處遊玩幾日,亦未可知。”雪鳳道:“賢妹所論也是。”
不談他姊妹在閨中議論,卻說錢祿陪過王樞、王棟的晚膳,就到後堂來,繡珠同二女起身,錢祿坐下笑道:“夫人,方才可曾細觀王家二子?”繡珠道:“老爺說的話令人好笑,妾的眼又不花,為何看得不明白?”錢祿道:“二生才貌稱足,但也算頑皮之極。他父親書來叫下官拘束他,他恐被拘,公然到此不來我府,竟寓在瓊花觀中,在外遊玩。”錢祿說至此,花鸞以目送雪鳳,雪鳳微微點首。繡珠道:“二生少年才貌,也怪他不得。”錢祿道:“二女年已長成,理應擇婿,因夫人雲王雲之子,向有此議,耽遲至今。待二子成名之後,始與聯姻,方不負二女歸此二生。”雪鳳、花鸞聞言暗喜,遂回房去訖。自此王樞、王棟在書房讀書,每常也想起園中二女,亦無路可近,也就丟開了,雖知錢祿有二女,卻也不曾見麵。
光陰容易,不覺的冬去春來,又將夏初,王樞、王棟就要打點北上。錢祿亦不再留,命二人由洛陽至長安,備下了程儀。兄弟二人辭別了錢祿夫婦,帶著錦芳望北進發,也說不盡途中辛苦。一日到了京中,竟投吳璧府中來。吳璧聞知接入,王樞、王棟參拜母舅畢。吳璧見兩個外甥貌凝寒玉,真令人奪目,問道:“二位賢甥何日離府的?堂上父母康健否?”王樞道:“家大人托母舅之庇,俱安好在堂。甥等還是去歲離蘇,在江都錢年伯府中附學,就此來京,未回家。”吳璧道:“原來在江部附學。錢年伯近況如何?”王樞道:“錢年伯近況得意,命致候母舅。”少頃,吳珍進來相見,禮畢。次日,王樞、王棟去拜望年家及萬鶴、張蘭、何霞等。以此就在吳璧署中讀書,吳璧每試二甥才學,甚為通達。看看試期已近,兄弟雙雙入場,三場畢後,到揭曉之日,王樞、王棟高高的都中了,王棟倒是第一名,王樞第四名,主考就是萬鶴,房師是何霞,去參謝過。吳璧見兩個外甥俱中,也自歡喜,差報錄的到蘇去報。王雲夫婦甚是歡悅。王樞、王棟就住在京中,候到來春會試,俱登進士第,王樞殿一甲二名、王棟二甲一名。聖上賜禦酒,金花遊街,赴瓊林宴。眾進士謝恩畢,出午門,銀瓜彩旗,騎上馬遍遊長安,城中士女爭看俱羨,王樞、王棟遊街、謝師已畢,二生俱入詞林,就上歸娶之本,聖上準奏,欽賜歸娶,給假一年,赴京聽用。王樞、王棟謝恩出朝,拜別母舅,辭別了同僚,錦衣還鄉,在路好不風騷。經過江都,投錢府而來,錢祿就迎入堂中。王樞、王棟拜謝錢祿夫婦。錢祿道:“二位年侄同登金榜,今日衣錦榮歸,尊翁又增榮光。”王樞道:“侄等今日榮身,皆賴年伯之教。”錢祿道:“不敢。”王樞就要告別,錢祿留住飲宴,至晚方散,錢祿出手書遞與王樞,道:“此書乃上尊大人者。”王樞遂袖書謝別上船。
不二日,舟至蘇州,王樞、王棟上岸,到府中拜見父母,道:“孩兒等不孝,承爹爹、母親教訓,僥幸成名。見爹媽更加康健,孩兒等不勝雀躍。”王雲道:“我兒罷了,今日成名,與父爭光,宗祖之福庇。”夢雲、英娘見兩個兒子烏紗圓領,宛如玉樹臨風,真正喜從天降。王樞、王棟又去拜見楊淩夫婦。少停,王樞將錢祿書呈上,王雲啟開看道:
小弟錢祿頓首拜書
清翁年兄大人閣下:
聞花月詩情,玩今博古,事事皆為吾兄占盡乾坤之造化,健羨。兩令嗣連登金榜,可喜可賀。向蒙姻議,弟久俟台命從信。欲傳媒妁,恐語差訛,故特修尺素,冒瀆台顏,二小女不稱淑媛,難字蘋蘩之好;兩令郎時之英俊,足締乘龍佳客。叨在同年,敢汗顏相訂,諒兄不以寒門見棄。耑望好音,不勝企仰。
王雲看完,笑著就遞與夢雲、英娘,二人接來同看畢,夢雲道:“向年京中下來,在江都俱有此意。妾見二女一般相貌,卻是雙生,不知近來相貌如何?”英娘戲向王樞、王棟道:“汝兄弟二人可曾看見錢年伯之女?”王樞笑道,“從來不曾見麵。”王雲道:“若久有此議,萬不可辭了。”夢雲、英娘道:“這姻事果不可辭,諒是天定姻緣。我家二子,他家二女,麵貌都也相似,豈非不是良緣。”王樞、王棟心中不然,又不曾見過,知道如何,怎就聯姻,他二人不欲之意已形之於麵。王雲見二子有不欲之意,遂道:“看你兩個之意,有不願成。此乃是汝等終身大事,為父的也不強勉。”王樞、王棟就跪下道:“爹爹,恕孩兒之罪,方才敢言。”王雲道:“何罪之有?起來講。”王樞道:“錢年伯之女,他來意諄諄,如卻之,使他無趣。前歲不肖孩兒在趙家院內,有二名妓,乃江都朱商家之女,犯了欽案,婦女官賣,被院中買來為妓,二女才貌足備,立身自潔,不肯失身,是前歲孩兒等會過,他願嫁與孩兒。爹爹若憐二女之難,使孩兒們也不負二女之望。”王雲聞言,沉吟不語,夢雲笑道:“兩個孩兒亦要學其父也。相公不必沉吟,可從他兄弟之誌罷。”王雲唯唯點首。王樞、王棟見父親允了,不勝歡喜。次日祭祖,拜望親鄰,接著這些親鄰就來道喜,一連就忙了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