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人生幻景皆成夢,混沌乾坤渺茫中。
滄海桑田常易變,歌樓舞榭總然空。
清名勝事垂今古,慧質佳情表錫風
歲月如流催甲子,郎君又作白頭翁。
蓋聞天、地、人稱為三才,輕清上浮者為天,則為風雲、雷雨、日月星辰;重濁下凝者為地,則載山川社稷。惟人生於中央,且種種不一。若得山川之秀,社稷之靈,或生天才,或生神童,此非凡人可比,若非文星下降,豈能有錦心繡口,下筆千言,可稱為才子?又有香閨女子,無師無友,亦能韻古博今,才華竟勝過男子者,此乃得天地之氣,鍾山川之秀而成,此則淑美,可為佳人。世間既有佳人,必生才子,而佳人始字,若非其配,不免於終身之歎。如一才子錯配村姑,亦難免無花朝月夕之怨。所以才子務配佳人,不失室家之好,關雎之雅矣,正是:
從來才子配佳人,偏是紅顏薄命真。
古往今來多淑媛,看有幾個得良姻。
話說唐朝德宗年間,江南蘇州府有一鄉宦,姓王名禮,字仁誠,官拜翰林侍讀,卻也是世代簪纓。年已半百,獨旅京師,後攜家眷到京。夫人徐氏,係昆山徐禦史之女。所生一子,名雲,表字清霓,年交十六歲,已入泮,真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一日,仁誠見兒子聰俊,就感念祖宗,打發夫人同兒子仍到蘇州閻門外祖房居住。因仁誠官居翰苑,是個清高衙門,故此仆從無多,童仆、婢十數人而已。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誰知王雲亦不好繁華交結,惟有閉讀為事。所有往來者,莫過文朋詩友三四人。最契者:一姓張名蘭,表字秀芝;一姓萬名鶴,表字飛仙,亦是在癢,這二人與王雲不時詩酒往來,況徐夫人治家嚴肅,教子有方,故此王雲輕易不敢放蕩。
一日,正值仲春天氣,王雲想著那花嬌柳媚,欲到虎丘一遊,奈夫人嚴謹,不敢啟齒,心悶無聊,隻得在大門前閑望。正看著來往之人,忽聽得叫“王相公”,王雲回頭看時,即是張蘭家人,遂問道:“張盛,到此何幹?”張盛道:“家相公有書在此。”遂就呈上。王雲接過,展開看道:
弟張蘭頓首致書於清翁年兄台下:日來春光明媚,正值柳歌桃笑之時,想虎山遊人雜遝,鳥列笙簧,吾輩豈可虛此良辰?當以尋花問柳,聊借為行樂。度足下亦不阻其佳興,望來辰早降交旌。此訂。
王雲看完,問張盛道:“承你家相公美情,何以克當?可上複你家相公,說我明日自然來領情。”張盛領命,回複主人不題。
卻說王雲回至內室,徐夫人道:“我兒,這一會到那廂去來?”王雲道:“告母親得知:孩兒適往門前閑步,有張秀芝著人送書來,明日請孩兒。”夫人道:“書在那裏?”王雲在袖中取出,遞與母親。夫人看道:“既承朋友之請,也不好卻他,隻是不要荒疏儒業。”王雲道:“曉得,不消母親吩咐。”
當日晚景不題。次早,王雲梳洗已畢,去問夫人安。才用過早飯,家人進來稟道:“張相公家張盛,在外請大相公。”王雲聞言,即起身換了巾服,進內堂稟夫人道:“孩兒去,背了母親來。”夫人道:“我兒遊春可早些回來,免我掛懷。”王雲道:“孩兒曉得。”出來叫錦芳跟隨,同了張盛來到船邊,見有三四客已在座,船中諸友看見王雲,忙出艙上來迎道:“清霓兄,為何來遲?”叫船家搭了扶手。王雲上船進艙,與眾友揖罷,道:“弟至甚速,何言來遲?”向張蘭道:“承長兄日昨賜華翰見招,弟不勝雀躍。隻是屢叨厚愛,何以克當?”張蘭道:“遊春消遣,何出客言?”王雲道:“還有何客?”張蘭道:“並無他客,隻候兄至,就開船矣。”遂吩咐開船。船家解纜,望虎丘進發。
張蘭就請了四人:王雲、萬鶴,那兩人亦係相知朋友,卻不比他三人知己。一姓李名貴,字尊九;一姓金名聖,字洛文,總在城中居住。金、李二人家道到也豐厚,隻是不大通,俱是買的武生。文雖不通,亦甚有趣。金聖開言,向王雲道:“清霓兄,連日未獲尊顏,佳文佳句自然重疊案頭矣。奈弟輩不能領教,甚覺慚愧。”王雲道:“小弟並無拙句,間或有之,亦是鄙陋之詞,何當洛文兄過獎。”李貴道:“前日小弟在縣尊處賀壽,見一座圍屏壽文甚佳,因問起縣尊,說是費二衙送的,後道及我兄佳作,縣尊大讚不已。清霓兄青年如此大才,將來為廟廊重器。”王雲道:“豈敢!此前費二公煩弟作壽文,不過草草應酬,不堪入目。”萬鶴向王雲道:“前日小弟有一篇窗課,送與兄塗抹,不知可曾賜教?”王雲道:“正是小弟到忘了,也不敢當塗抹之言,飛仙兄之文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取青紫如拾芥耳。”萬鶴笑道:“兄又來取笑於弟!”王雲道:“豈敢假言!”
張蘭命家童獻茶,眾人吃茶之間,說說笑笑,不覺已到虎丘泊岸,船家請相公們上岸,五人出艙,帶了兩個家人上岸,步到山門前來,但見那:
紛紛遊玫客,隊隊覷紅妝。
沸沸笙歌處,幽幽桃柳光。
重重瑤殿閣,片片酒家坊。
鬧鬧尋春女,翩翩假進香。
五人步進山門,看不盡眼前景致。但見那遊春女子,絡繹不絕,描不盡脂脂粉粉,說不盡的窈窕風流,王雲甚覺舒懷,遂同眾人走到一個潔淨茶坊中坐下吃茶,看著那山下來往遊人,正看之間,走進兩個女子,一個年將三十多歲,一個隻好十二三歲,是個女兒,雖然無傾國之容,到也生得潔淨。但見他:
臉傅微粉,色帶輕桃。
金蓮窄窄,雲鬢高挑。
青衣妝俏,身賽柳條。
行來嫋娜,手執竹敲。
那女子走進來道:“眾位相公,小婦人來唱個曲,教敬相公們。”李貴道:“原來你們是唱唱的。既如此,可揀個幽雅的唱來。”那女子聞言,輕敲竹板,宛轉歌喉,唱道:
紗窗外月影兒香,春雲暖,遊興忙忙,青海如豆和風和風暢。茜紅裙妒煞佳芳,燒香客盡是嬌娘,畫船疊滿山門山門浹,柳伴鶯燕翅輕狂。花間蝶,粉壁東牆,新聲燕語翻花翻花浪。笙簫處,多少才郎,歌樓內誰要還鄉?紛紛醉客傳杯傳杯觥。
女子唱完,眾人唱彩。王雲向女子道:“你們不象是這裏人氏,好象是江右口氣。”女子道:“小婦人是江西人氏,因家裏被難,流落在此,不久也就要回鄉了。”王雲道:“我說是江右口氣,可有好曲兒再唱一支。”女子又唱了一套,張蘭叫家人稱三分銀子賞他,女子接了,道聲“多謝”,又到他處唱曲去了,李貴道:“那個女子倒也生得風騷。”萬鶴道:“尊九兄一隻眼睛不住地相著他,原來有心與彼。待弟做個東,叫他轉來,請兄消遣一番。”李貴道:“飛仙兄又來作樂小弟了。弟不過說笑話,那有此心!隻怕兄未娶佳人,到有此意。聞得今冬恭喜,難道就等不得?”張蘭道:“兄們不必取笑。”隨起身算還了茶錢,步下山來。
正行之間,一個小童跑來說道:“酒席完備,請相公們坐席。”五人回至舟中,張蘭送席,李貴居長,金聖次之,萬鶴年十九歲,送第三席,送王雲第四坐。李貴道:“往往叨僭諸兄,今日再不再僭!”王雲道:“諸位長兄,該坐就坐,何必客套!”李貴道:“又要小弟放肆。”隨依次坐定,家人斟上酒來,輪流把盞。不覺酒過數巡,萬鶴道:“今值此春遊,清霓兄同金、李二兄在此,不可無佳句,負此良辰。”王雲、張蘭道:“小弟們正有此意。”向金、李二人道:“二兄意下如何?”李貴道:“兄素曉弟等不知文墨,待兄們詩文之後,弟自另有別法。”張蘭道:“既如此,飛仙兄請起韻。”萬鶴道:“小弟先放肆,卻無題,怎好起韻?”王雲道:“今日此遊,就可為題,何必別尋?”張蘭道:“甚佳。”家人就送筆硯錦箋到萬鶴麵前,萬鶴道:“先獻醜。”隨取筆在手,不待構思,揮就一詩,迭至王雲麵前道:“先成俚句,望長兄改正。”王雲道:“豈敢。”看上麵寫的是《仲春遊虎山即景》,詩道:
風光春去又春還,綠水流霞片片鮮。
夾蝶迷香魂未足,遊魚係櫓意猶翩。
尋歌《白雪》聲聲調,步韻紅裙朵朵蓮。
若得桃源沉醉去,青衿安有不從憐。
王雲看完道:“飛仙兄佳句,真為鏗金戛玉,可為兼品。”隨遞與張蘭,吟畢亦道:“清新之句,不減古才。”萬鶴道:“真乃班門弄斧。如今該到清霓兄了。”王雲道:“秀芝兄先請。”張蘭道:“主不僭客。”王雲隨取過筆來,亦不加思索,就和一律,送在萬鶴麵前道:“長兄珠玉在先,小弟之作甚覺汙眼。”萬鶴尚未開口,李貴、金聖站起來道:“清霓兄之才如此敏捷,弟們雖不知詩中深意,也借一觀。”四人同看詩道:
春光九十慣循還,惹得花枝朵朵鮮。
紫燕剪雲翻扇扇,新鶯梭柳舞翩翩。
紅樓細曲調笙管,綠館絨妝點翠蓮。
曲水櫓聲留不住,東風搖颺醉心憐。
四人看畢,大讚不已。王雲接過來,送與張蘭道:“這該輪到兄了。”張蘭道:“兄們錦繡在前,弟不如不獻醜罷。”萬鶴道:“兄如此大才,何必太謙?”張蘭取筆要寫,又向金、李二人道:“然雖如此,二兄方才雲有別法,讓二兄作了法,小弟再當獻醜。”二人道:“豈有此理,兄快完了佳作,待等弟作法。”張蘭道:“既如此,得罪了。”張蘭想一想,取筆寫在錦箋之上,送與萬鶴、王雲二人麵前。他二人同看,也是一首和韻。詩道:
曉日和風春易還,山川花木總研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