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魚溝1、2、3章(1 / 3)

鯨魚溝

為遠去的童年時光叫魂

---題記

1

爺爺死的時候,劉明成記得很清楚,院子裏的杏花開得正繁。那一年,劉明成剛剛六歲,正是記事的年齡,以前的事情都是模糊的,唯有這件事像刻刀一樣刻在了心底,以致多年以後回想起來,情景畫麵還是那樣執著的清晰。

劉明成的村子叫鯨魚溝村,坐落在西州市東邊的白鹿塬下。白鹿塬是一個大概念,橫亙在天水河川道東邊的土塬,當地人都稱作白鹿塬,其實白鹿塬被溝道分割成了好幾個自然的土塬,各村各鄉都叫著不同的名字,劉明成這個村子這一塊,人們都叫做八裏坡,就是從塬下的鯨魚溝村走到塬上的塬畔村,剛好八裏路。從鯨魚溝村往西,走過兩三裏的官路,穿過油菜或麥地彎彎曲曲的田壟,就到了從南山天子峪蜿蜒而出,一路歡快地流淌著,清澈見底的天水河。

鯨魚溝是白鹿塬上著名的一條溝道,從藍田縣境內曲折綿延過來幾十裏,溝道忽而寬闊忽而逼仄,雜樹亂生,天然形成一連串幾個葫蘆狀的湖泊,人們修堰築壩建成水庫,周邊幾個村子的莊稼灌溉都靠鯨魚溝水庫。鯨魚溝村就在溝口,最大的一級水庫的大壩外麵,離天水河還挺遠,中間還隔了王家莊,河邊還有一個李家灣。劉明成的舅舅就在李家灣,村子臨著天水河,河對麵就是很有名的杜陵塬,沿河是連片的水稻田,整齊的秧苗,綠油油的一片,水麵映照著藍天白雲,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風景。

劉明成被尿憋醒來,跑到爛窯洞那邊用包穀杆圍起來的茅廁尿尿,回到北邊窯洞時,才發現爺爺的遺體就停在窯洞門口的門板上,他悄悄揭開蒙在爺爺臉上的黃表紙,爺爺的臉色蠟黃,幹涸而深陷的眼睛緊閉著,嘴巴半張著,露著所剩無幾的幾顆黃黑色的牙齒。奶奶看見了,急急地拐著小腳過來,怒蹙著臉,哼喝著他,劉明成就慌慌地放下手,心裏不明白爺爺昨天晚上還躺在地鋪上還叫著自己的名字,這會兒就無聲無息地死去了。

爸爸頭上纏著白色的孝布,給來幫忙和吊孝的人發著紙煙,臉上滿是殤痛的表情。媽媽還在另一個窯洞裏,弟弟還不滿歲,正在奶著孩子,隻有等弟弟睡著了,才得空出來幫著招呼人。

院子敞荒荒地,連院牆都沒有,隻是圍著院子紮了一圈半人高的籬笆,臨路邊有一個柵欄門,本來有一條黑狗常年臥在門邊,看見生人就惡狠狠地連撲帶叫,現在也被關到旁邊的爛窯洞裏去了,隔著門板發出狺狺的叫聲。

棺材是早已準備好的,但是還沒有刷黑漆,就放在院子側麵的杏樹底下,兩個油漆匠,年輕的在胡亂地刷著漆,另一個年齡大的在細細描著上麵的壽紋。昨夜下了一場雨,風一吹,杏花就不停地落到棺木上,那個年輕的漆匠就氣哼哼地抬起腳蹬了一下杏樹,雨水帶著杏花紛紛落下,淋了年齡大的漆匠一身,這倆漆匠好像是父子倆,老的張口就罵:“狗日的,弄了我一身!”

年輕的就笑嘻嘻地說:“你吷我就是吷你呢!”

“吷”在當地方言裏就是罵人的意思,這裏是十幾朝的帝都,很多話語聽著粗俗,其實很古雅,探究起來,都有來頭,《詩經》《史記》《唐詩》裏邊都有這個詞呢!

那邊奶奶喊著:“成成,看你媽給娃喂好奶了沒有?”

劉明成看了一眼滿樹粉白的杏花,乖乖地跑到南邊的窯洞去看著弟弟,媽媽小跑著去招呼娘家來的親戚,劉明成扒著門縫向外張望,窯門口的高台地上,隔壁的康牛叔幾個,和泥的和泥,搬胡碁的搬胡碁,正在熱火朝天地壘著扯灶子。扯灶子是農村紅白喜事臨時搭建的灶台,在地上像條龍一樣,長長的,上麵可以擱上三四個大鍋,一把火從灶口點燃,順著風勢,火就抽上去了,幾個鍋就可以同時炒菜做飯了。

院子裏已經聚集了許多的人,早上還很泥濘的地,已經被踩得光溜溜了,爸爸和石淳伯伯在商量著喪事咋辦。石淳伯伯是村子裏德高望重的人,念過私塾,誰家的紅白喜事都是他在操持。石淳伯伯瘦高的個子,稍微有些駝背,努力挺拔著站在院子中間,一手扶著式樣老舊的石頭鏡,從鏡片底下乜斜著旁邊的人,念念有詞地指揮著命令著,誰稍有擰刺,他就把眼一瞪,胡子一撅,那人立馬就趕緊應承著跑開去了。

媽媽拿了一截白布,纏箍在劉明成的頭上,劉明成覺得難受別扭,扯了下來,媽媽瞪了他一眼:“不懂事,這是給你爺爺戴孝呢!”

中午的時候,康牛叔在柵欄門口挑著一掛鞭炮,石淳伯伯拿火柴點燃了,“劈劈啪啪”地響,劉明成捂著耳朵,弟弟嚇得哭了起來,劉明成想抱起弟弟,卻抱不動,連同自己從炕上摔了下來。

弟弟哭得快沒了氣息,媽媽大聲訓斥著劉明成,劉明成捂著摔疼的腦袋,心裏卻在想著爺爺,那個整天躺在地鋪上**聲喚的爺爺,昨天還拉著他的手的爺爺,真的就永遠見不到了嗎?

2

爺爺的墓地選在楊家窠嶗,是秦先生給選的,秦先生是同村三隊的人,會看風水懂醫術,方圓幾十裏很有名,他和爺爺是朋友,去年就看好了,當時秦先生說:“這可是塊風水寶地,背靠塬,腳蹬田,眼觀天水河,可惜我不是你們隊的人,不然,我死了都想埋到這裏呢!”

爺爺的墓是河西的張憨挖的,劉明成不知道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反正村裏人都叫他張憨,人有些瓜嗒老實,見誰都是笑嗬嗬的,常年在村裏打短工,誰家挖井打墓搬運東西,村子裏喊一聲,他就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了。張憨一年四季都是短衣短褲,一個人,也不知道有沒有家,過年時,劉明成還看見他在村子裏遊蕩,在這家要頓飯吃,在哪家討口水喝。

第二天中午吃完飯,爸爸用瓦罐盛了飯菜。叫著劉明成一起到墓地上去給張憨送飯,劉明成提著水拿著濕毛巾,沿著崖上的土路走到楊家窠嶗,一路上爸爸一句話也不說,劉明成賣著眼,看著漫山遍野的桃花開得燦爛,就像燃燒的雲霞一般,蜜蜂嗡嗡嗡地在頭頂盤旋,趕都趕不走,剛長出嫩葉的草窠裏,有不知名的蟲子在拉著長長的調子鳴唱著,天空湛藍湛藍地,就像剛剛水洗過一樣明淨。

劉明成遠遠地看見張憨一個人在楊家窠嶗的最上邊賣力地挖著土,爸爸問:“張憨,今天下午能挖完不?”

張憨抹了一下頭上的汗水,頭也不抬地說:“今、今天肯定不行,最早也得明天早上!”

爸爸說:“張哥,你就辛苦一下,晚上加個腳,今天必須弄好,明天早上十二點以前一定要入土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