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真心相待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她慢吞吞地走在通往賬房長長的回廊上。
用晚膳就用晚膳吧,還要古怪地挑在賬房,果然,不論年齡如何,美人都是有怪癖的啊……
天色雖暗,但這一路走來,光線卻很足。她微抬起頭,一邊走一邊無聊地數燈籠……數到五十時,她腳步頓了頓,壓下心頭不妙的預感,繼續又往前走。
明明現在還不到點燈時分,這些燈卻全都亮著……是怕她摔倒嗎?沈南方待她,還不到如此細心的程度吧?
她走到賬房門口,望著那微敞的木門,麵色有些猶豫。
半晌,她終是深吸口氣,推門而進。
門內漆黑一片,她疑惑地皺起眉,難道她剛才全猜錯?其實是沈南方是想玩捉迷藏卻沒有人陪,所以才來耍她的嗎?
摸索著點了油燈,房內依舊清清冷冷,哪來的半個人影?
她頹然地吹熄了燈,決定明早一見到沈南方,一定要狠狠敲他腦袋以泄心頭怒氣!
她又再出了房門,摸摸空虛的胃,抬步正打算衝向廚房,不經意地一抬頭,卻結結實實地愣住了。
沈家這隱蔽的賬房雖小,但外頭的景致卻是一向不錯的。假山嶙峋,活水環繞,尤其那假山上,還有座非常精致的小閣樓,名曰:臨風。
而此刻,那臨風閣門窗大開,一人白衣勝雪,倚著木窗身影慵懶,一頭烏絲不若往日束起,而是縛在身後,夜色太暗,她看不清他的麵容,卻能從他一頭烏絲隨著白衣臨風而舞的模樣,推斷出他此刻有多麼的迷人。
“金金……”
她正在出神,臨風閣上的謫仙開口了:“晚膳不在賬房。”
“哦……”她回神,微窘地點點頭,“那我……”
她正要說她馬上就走,不料那謫仙又開口道:“菜都快涼了,你上來吧。”
“……好。”果然,沈南方沒安好心啊!
她摸著鼻,慢吞吞地上了臨風閣。
走進門,原本背對大門的身影緩緩轉了過來,她徐徐瞄過去一眼,不由心內一震。
一直知道這男人生得好看,但卻不知,這男人不束發的樣子是這樣的……這樣的迷人啊!那額前散落的黑絲,襯著他如玉的臉,真是……真是太性感了!
這樣一來,年幼的沈南方跟他比,簡直就是不能看了!
原來他才是沈家真正的妖啊……
“金金?”妖孽開口喚她。
“啊?”她回神,看見沈南天坐在桌前正在等她。
她趕忙笑笑,坐了過去。
拿起碗筷正要夾菜,一根雞腿卻先落入她碗裏,她愣了愣,看向沈南天毫無變化的微笑的臉。
“南方說,你愛吃這個。”
她喉嚨裏噎了一下,幹笑道:“哈……哈哈,小爺真是細心啊。”“細心”兩個字,她咬得非常緊。
今晚,這兩兄弟是要聯合起來整她嗎?
“金金……”他泉水一般清冷又帶著暖意的聲音再次響起,“這幾日,顧莊主天天都來看你。”
“咦?”她正咬著雞腿的動作停住,石化地望著他。
沈南天垂眸徐徐把玩著手裏的筷子,“初時,我以為他沒安好心,所以一直攔著沒讓他見你。但……今天他邀我去落蝶山莊,隱約提到一些事,我才覺得,或許該問問你的意思。”
“提到……什麼事?”她吐出雞腿,皺起眉,她自然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為顧世傑看上了她……但陷害沈南天的事她明明拒絕過了,這會兒,他不會還真的有“事”,要找她吧?
沈南天緩緩放下筷子,“我想,他這次找你,是不會再有惡意了,你……要見他嗎?”
她想了想,點頭,“也好。”反正是禍躲不過。
他又靜靜凝視她一陣,仿佛看不夠似的,直到她雙頰紅得已經不能再紅,才低聲問:“金金,這次若不是我強留你,你還會願意留下來嗎?”
她聞言,歎息著笑了笑,“沈爺你又何必明知故問呢。”
“我真的傷了你,是不?”他開口,聲音有些低啞,“也是,你自幼孤苦無依,凡事隻能靠自己,要對陌生人產生信任依賴,想必一定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你明知我一開始接近你隻是為了你的銀子,卻還是願意傾囊相借,但你有難時,我卻沒有伸手……”
“沈爺……”她又再歎了口氣,不自覺摸了摸懷裏已不再裝酒的歪脖酒壺,想了想,然後摸了出來,指指壺身一處微小的刻印,微笑道:“其實我對你,也並非沒有防心啊……你瞧,我還留著這個呐,我們……算是扯平了吧。”
借給沈南天的那木牌固然是她這些年辛苦所得,但她一直深信饅頭不能放在同一個盤子裏,所以這世上除了她,沒人知道,她還存著另一筆錢。
防心重些,方可保自身安全……是這些年的生活教會她的道理。
沈南天望著她的酒壺,苦笑,“我那時並非不想救你……隻是素衣得到消息,顧世傑為了取得朝廷信任,除了趙知縣,還賄賂了京城中不少的官員。之前你在美人窩見著的山賊,也是由他指使,裝扮成商人在目魚城內大肆收購沈家所有商號裏的商品,目的便是打算趁著沈家從外地調來貨物以填目魚城空虛時,再扮回山賊搶光貨物……讓我們無貨可賣。”
她靜靜地聽著,沒有出聲。
他沉默一會兒,又道:“那時素衣出門幾次遇襲,連我也遇過一次……你被抓時,我遠遠見著抓你的人,衣著打扮不像之前我見過那一批,且他們將你打暈後,也沒再下狠手……我便猜,他們不是同路。”
“沈爺你真是……英明啊!”她佩服道,隻一眼,他便能分辨對方是好是壞了……看來她的雙眼果然是被劉海擋了太久,不夠毒啊!
他無奈一笑,低喃著:“我也隻是知道……”後頭的話被他頓住,他聲音又高了些,“我隻是知道你若被那夥人抓走,不會有危險罷了……甚至,可能比跟著那時的我,還要安全。”
她疑惑地看向他,“……這也是看的?”
他微笑地看著她,“何大他們是受誰指使,你真的不知道?”
她緩緩低下頭,好半天,才極低地道:“她,也總算是念舊情了,畢竟,隻要我五年不回目魚城……”
“那……你要回美人窩嗎?”他問。
她想了一會兒,搖頭道:“回去……現在,我還沒有想……”
“那麼,現在就來想我們的事吧。”他突然道。
她猛地抬頭看他,“我們……的事?”
他溫暖一笑,左手伸手伸入寬大的右袖中,不一會兒,摸出一塊白色玉佩,“我曾說過,將來,金金借我的,我必會相還……你可還記得?”
她點點頭,望著他掌中那玉質細膩到仿若快流出油的和田白玉,淡聲道:“其實沈爺不還,也是可以的。”
“街道小謠裏皆唱風流金鼠貪金成性……果然,謠言都是不能信的。”他笑,攤著白玉的掌心卻沒有收回。
金金望著那玉佩吞了吞口水,“銀子嘛,我現在也還是很喜歡……但我更想知道,沈爺,之前目魚城盛傳我有傾國傾城之貌,究竟是誰傳的謠言?”
沈南天有些傷腦筋地笑道:“啊……這個嘛,我隻是叫素衣在外頭放些能讓你留在沈園的消息而已……誰知,城內百姓會越傳越離譜……再者,有些傳言,也並非素衣所為。”
她幹笑,“嗬,嗬嗬,果然……僅一方之言,是萬萬成了不謠言的呐……”如果謠言真的並不全是素衣所為,那麼還有誰?顧世傑嗎?或者,還有趙知縣?
思及此,她咬牙切齒,瞪著沈南天掌心裏的白玉,假笑道:“沈爺,這玉佩你還是收回去吧。以後,我隻想過些逍遙日子,身外之物,夠用就行了。”
“嗬嗬,金金有如此想法固然很好,但沈氏家訓,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沈南天嘴角突地一勾,麵上頓如春花綻放,又暖又媚的,令她挨不住的竟又淡淡紅了頰。
“這玉佩,乃沈家家傳之物,你隻要拿著這玉佩,無論去沈家哪個商號,錢財貨物乃至人力,皆可隨意調動。若去錢莊,隻要是沈家的,多少都可以取走。”
這話炸得她臉上紅暈頓時消散,她抬起頭,怔怔地望著他微笑的妖精臉,再緩緩垂下,落在他攤著白玉的左手……今晚,一直沒見他用過右手啊……
心內微微有些澀,她沒有伸手接,隻是訥訥道:“這彌補……沈爺你給得太多了啊。”
耳邊傳來他極輕的一聲歎息,他輕輕將玉佩放在桌上,站起身,緩緩往門外走去。
“金金,這不是彌補……我隻是給你……我想要給你的東西。”
一夜無眠。
天明時,她睜開腫腫的眼,一臉的鬱鬱。
真是……真是不爭氣啊!
沈南天語氣淡淡又曖昧不明的一句話,竟攪得她一夜不得安生……果然,他是妖精,而她不幸中了妖毒!
賴在床上胡思亂想一陣,她無奈地爬了起來,胡亂地穿好了衣洗了把臉,就這樣不修邊幅地出門去。
反正她打不打扮都一樣沒有美色……倒不如就這樣天然去修飾吧!
一開門,遠遠便看見端著雞湯走過來的梅香……沈南天真的是要把她當豬養吧!
她麵皮一抽,趕緊往相反方向逃去。
跑了一陣,她停下來,撫著一棵大樹喘氣,這才發現她不知不覺進了沈園的一處花園。
她眯起眼,恍惚想起以前在這個地方,好像和顧世傑說過話……
“金金?”身後屬於少年的清朗聲音含著抹勾人的磁性,咦……怎麼這麼耳熟?
她緩緩回過頭,看清來人時,差點把樹推倒。
“瑤、瑤竹?”見鬼了,是她昨晚沒睡好,一早起來就發白日夢嗎?可是對象也不該是瑤竹啊……
她脫口:“你怎麼會在這裏?”
“自然是沈南天請我來的,還有,我現在已經不叫那個名字了。”印象中總是衣著華麗的漂亮少年終於換下了那一身牡丹長袍,斜她一眼,他平板道:“沈南天讓我跟著素衣學做事,所以我現在叫……”
“紅袖?”她實在忍不住插嘴,素衣配紅袖,多好。
漂亮的少年額上隱約浮現青筋,“你還能想出更好聽的名字來嗎?你跟著沈南天這麼久,他難道就沒讓你多習幾個字?”
她不好意思地傻笑,“嘿嘿嘿……我隻是突然想到這名字和素衣挺配……”咳了幾聲,她自動略去他嫌她沒學識的話,歪著頭打量起眼前幾月不見的少年來。
哎,這少年,換下那身礙眼的牡丹,如今雖是一身粗布玄衣,卻比在美人窩時還要出挑個幾分……想來,他必是早已發覺那身牡丹長袍能遮住他幾分美色吧……
她忍不住又再瞄他一眼,問道:“那……我以後該叫你什麼?”
“我本名叫何安。”他臉色依舊是以前那抹清清冷冷的調調,卻又似乎與在美人窩時變得有所不同了,“我爹原是沂峙縣衙一名小小的衙役,隻因個性太直而被罷了官,後來就帶著我娘四處流浪。而我娘那時已有身孕,因經不住四處顛簸,在生下我後不久便過世了……”
何安淡淡陳述著,仿佛是在講別人的故事,隻在提到他娘親時,眼內才微微劃過一絲波闌,“後來我爹拖著病體養我到十歲,臨終時,他告訴我,何安的意思,縱然是要問老天何處予我為安,但若我能自己想開,那時便能何處皆安了……”
“你爹還真是個有見地的高人呢……”她歎息,想著他那時小小年紀卻是孤身一人,再想到自己這些年所吃的苦頭,不由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於是關心地問道:“那他臨終時……有沒有給你留下點什麼?”
何安看她一眼,淡聲道:“他過世之前我們一直住在破廟。”
“那你這些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她眸內不覺湧上憐惜。
何安望著她同情的眸,冷哼:“苦什麼?他過世後,我賣了自己葬他,也算還他這一世的養育之恩。哼,好在我娘還給了我這張臉,我雖被賣來賣去,卻著實沒吃過苦……你這麼驚訝做什麼?既然選擇了要在這世上活著,那就必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反正不論乞討或者賣藝在世人眼裏都是一樣的下賤,那我自然要選擇能讓自己過得舒心的那條路。”
他自幼貧窮,隻知人活這一世,能衣食無憂便是最好,至於世人要怎麼看他,他真的不在乎。
“想選擇,也得要有那資本啊。”她小聲埋怨,又提高音調道:“可是,你現在為什麼又願意跟著沈爺了?”
他漂亮的鳳眼眨也不眨,慢吞吞地朝她勾起一抹笑,道:“我自然有我的理由……以前對我來說,無論在哪兒生活都是一樣,但現在……我想,有時一個人,的確太寂寞了。”
“瑤……咳,何安啊……”她又再歎息,“你以前絕不會這樣心平氣和地跟我說話的。”
“……人是會變的。”他淡聲答道。
她提防地看他一眼。
“你這麼看我做什麼?”
“你來沈園多久了?”她問。
“快半個月了吧……前陣子,和素衣去了趟京城,怎麼了?”
她鬆了口氣,“沒什麼,隻是覺得你方才說‘人是會變時’……那樣子和沈南方還真像。”她還以為,連他也被沈南方拉攏,一塊兒耍著她玩呢!
何安斜她一眼,突地伸手在她頭上一彈。
她立即痛呼一聲,抬手揉著額,瞪他,“幹什麼?”
何安微微一笑,清冷的眉順勢一抬,頓時流露出七分風情三分嫵媚,他緩緩俯身,微微湊近她道:“金金……”
“幹、幹嗎?”她有些挨不住地往後縮了縮……失算啊失算,何安沒穿那身大花長袍後,她看他是怎麼看怎麼順眼……雖然還是不如沈南天……
“你道,人的眼睛,為什麼長在腦袋前麵?”他壓低了聲,原本清朗的音調被磨平,隻剩下誘人的磁性。
她雙目爆凸地瞪著他,這人,以前在美人窩時,難道就是這樣誘惑那些客人的?難怪啊!難怪找他的人總是那麼多啊!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靜心跳,“長在前麵,自然是要讓人一切往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