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狗兒爺(1 / 1)

一世剛強的狗兒爺終於承認自己老了。

是老了,都八十五了。八十五年來,狗兒爺經曆的事太多了:戰亂、天災、大家庭的四分五裂、白發人送黑發人……近十多年來,高樓大廈平地而起,漸漸蠶食了一塊塊經自己親手開墾的田地。還未醒過神來的狗兒爺已經成了城裏人了。

一輩子在土裏刨食的狗兒爺已多年不下地了。他的後輩們更是整日穿得整整齊齊,開著嘟嘟叫的小轎車或者摩托車去上班,再也不知“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滋味。可是,桌上飯菜不見少,反而更豐富了,狗兒爺有時在想:“怎麼農民都沒土地了,反倒吃得好了?”

八十五大壽一過完,狗兒爺經常在做一些奇怪的夢,老是夢見去了多年的老伴兒,幾個很要好的老哥們兒,還有先他而去的兩個兒子。他的記憶也出奇地好了起來,一堆堆半個多世紀的陳芝麻爛穀子都被翻了出來,曬在九十年代的陽光下,時不時閃耀著一片兩片光芒,照得狗兒爺時而微笑,時而歎息。狗兒爺知道自己大限將至。走了這麼多的溝溝坎坎,總要歇歇腳,這就是命啊。

做完大壽之後的十多天,狗兒爺總愛叫曾孫兒、曾孫女陪著他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轉悠,他很震驚地發現,他已經再也找不到他從前為生存為發展流血流汗的那塊土地。這裏,已經不是他的地方。後人的努力已經淹沒前人的輝煌。老輩人、老伴、老哥們兒,兩個兒子的墳早已被遷走,甚至找不到原先入葬的地點。是啊,他們已經大多安身在城郊聽濤墓園的黃金塔上,被人工栽種的草皮與樹木簇擁著,他們都已經是小匣子裏的一小撮灰白的東西,他們生於土地上,長於土地上,現在卻永遠與土地失親。

狗兒爺近來老是心慌慌的。

終於,做完大壽的第二十五天,狗兒爺作了一個決定,叫曾孫子戈陪他到還沒變成城市的農村走走。

兒們都已先他而去,現在做主的是大孫子平。平是一家公司的老總,苦勸之後見老人執意要去,就隻好叫自己在公司做事的兒子戈請幾天假開車送他去。

狗兒爺的曾孫子戈是個典型的現代都市青年,他身上已經找不到半點兒泥土的味道。他熱愛城市的繁華,但也對城市的緊張、喧囂與擁擠以及假麵具感到厭煩。久而久之,他也會和他那時髦性感、光胳膊露大腿、大嘴紅豔豔的女朋友到郊外去輕鬆輕鬆,所以這次接受護送老太爺下鄉的任務並未表現出太大的不滿——雖然老總老爸沒讓他帶上女朋友難免有些美中不足。

戈已經煩了。

按平的意思,找個郊區農村讓爺爺看一看就可以了,可是去了幾個地方,狗兒爺都說不是,執拗地要繼續按他指的方向找。

戈隻好繼續找,往西,往北,盡是些偏僻的土路。第四天早上,終於到了一個沒辦法行車的地方,狗兒爺就在這兒下車。

青山,秀水,土坯,黑瓦,嫋嫋炊煙,雞鳴犬吠——濃汁重味的農村。

在車上一直懨懨的狗兒爺精神突然好起來,他叫曾孫子去安頓好車子,自己先在附近走走。

等戈把車子安頓好時,卻怎麼也找不著狗兒爺。最後,一位鄉人用夾著濃重方言的普通話告訴他,有這樣一位老人朝山裏去了。

戈嚇壞了。沿著鄉人指的路,他越走越心驚。天黑下來時,終於到了一個村子。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眼淚都下來了。幸好熱情的山民為他找來村幹部。村幹部是個厚道、實在的中年男人,他一聽明了事情,點點頭,和一起來的一位黑臉老人低聲說了幾句,就敲響了村頭的大鍾。鍾聲響過後,黑臉老人吹響彎彎的號角,悠長、淒婉的鍾聲餘韻和粗樸、渾濁的號角聲在山間回響。

隨著四麵一點一點火光的聚攏,百餘名紮著頭巾、打著綁腿、背著獵槍、山一樣壯實的漢子舉著鬆明子照亮村頭。村幹部大聲地說了幾句土話,漢子們齊發一聲喊,又化作點點火光,散開去。村頭又隻剩下戈、村幹部、黑臉老人和包著頭帕的女人,還有一些光屁股的小孩。

戈在村幹部的家裏,在異香撲鼻的鬆明子的照耀中,度過不安而又新奇的一夜。

第二天一早,一個山民來報,找到了。

這是一座不是很高的山。山的後麵是屏障一樣的更高的山;山的正麵是兩山之間的平緩地帶,滿眼是青翠的平整的田地,一條河流蜿蜒,伸向遠方。更遠處,條條炊煙詩一般地漸高、漸薄、漸無。太陽出來了,四處裏閃著溫暖的光。

狗兒爺躲在正麵山腰上的一個穴裏,神態安詳,嘴角掛著笑意。他已經在他找到的地方安息了——這個地方叫土窩子。

平來了。平依稀記得小時候聽奶奶說過,有個地方叫土窩子,爺爺年輕時逃兵災,在那裏墾過荒。

幾天後,這裏修起了一座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