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預定下姻緣喜簿,任從他,貌判妍媸,難逃其數。巧妻常伴拙夫眠,美漢慣摟醜婦臥。何況是一樣好花枝,愈不錯。貴逢賤,難雲禍;富逢貧,非由誤。總歸是、月老作成緣故。高堂縱有不然心,子女都毫無憎惡,又何若去違拗天工,生嗔怒。
姻緣一事,從來說是五百年前預定。不是姻緣,勉強撮合不來。果係姻緣,也再分他不開。盡有門戶高低懸絕的,並世有冤仇的,一經月老把赤繩係定,便曲曲彎彎要走攏來,這叫做“姻緣姻緣,事非偶然”。
明朝成化年間,湖廣武昌府江夏縣,有個秀才姓曾名粹,號學深。他父親曾乾吉,原是舉人,和母親莊氏隻生得他一個,自然是愛如珍寶,不消說的了。
他五六歲時,有個相麵的,相他後來該娶尼姑為妻,曾乾吉和莊氏都道這相士隨口噴蛆,全然不信。
那曾學深聰明絕世,讀書過目不忘,十四歲入了學,十六歲就補了廩,各處都知名,曉得他是位少年才子。又且生得如傅粉何郎,異常秀美。
卻是作怪,與他論婚,再也不成。試想這樣一位潘安般的少年才子,又且父親是孝廉,家境也算厚實,難道這些揀女婿的,還不肯把女兒與他嗎?卻不是曾乾吉心裏不合式,便是事已垂成,那邊的女兒生病死了。
曾乾吉止此一子,急欲與他聯姻,見這般不湊巧,未免納悶,卻又因年未弱冠,也不十分在意。
卻說莊夫人母家在黃州,去武昌二百裏,還有母親,快已七十多歲。隻因路遠,自己不能時常定省,隻差家下人到彼探望。
今見兒子大了,便對他道:“你外祖母處久不通音信,我在先隻令下人去問候,卻不能把老人家近來底細情形告我知道。你如今年已長成,可與我走一遭去。”
曾學深便打疊好一肩行李,叫家童阿慶挑了,來至江邊,雇了一隻小船,取路投黃州來。
到了碼頭上登了岸。阿慶是時常打發他來,認得路熟的,便一徑來到莊家。
那曾學深的外祖母是於氏,外祖莊培榮曾做過江西九江府知府,沒已多年。母舅莊德音,原任南直句容縣知縣,因告終養在家。
當下於夫人和莊德音,見曾小官人到了,合家大喜,彼此問了些近況,便喚家人打掃一間書房,令他安歇。
曾學深次日便要回家,於氏老夫人和他母舅,那裏肯放。
於氏老夫人道:“外孫,難得你到這裏,我有好些說話要問你,卻一時想不出,你且在這裏歇下半個月,才放你回去。”
曾學深隻得住下。那時正是暮春天氣,黃州地麵景致甚多。曾學深日裏同了表弟兄們,各處去遊玩,到晚回來,卻和於氏老夫人說些家中閑話。
從來外婆見了外孫來家,說話最多,他家有幾個菜瓶,幾個醬甕,也要問到的。這且不表。
一日,曾學深同著十二歲的小表弟,在一個顯聖庵裏遊玩。那庵是女庵,有好幾位尼姑,在內焚修。
他兩人遊玩了回來,將次到家,遇見鄰家一位張老媽媽,問他表弟道:“小官人,今日陪了曾相公,那裏頑要?”表弟答道:“方才在顯聖庵裏。”
張媽媽笑嘻嘻的道:“小官家不會頑耍,我黃州有兩句口號道:‘黃州四翠,少者為最。’怎不陪了曾相公去看看,倒到那顯聖庵裏去?”
曾學深聽了,問道:“老媽媽,怎叫做‘黃州四翠,少者為最’?”
老媽媽告道:“我黃州南門外,離城五裏,有個觀音庵,也是女庵,那裏有四個美貌的尼姑,因此有這句話。老身不過和小官人取笑,這地方卻是相公們遊玩不得的。”
曾學深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聽了這話,回到外婆家裏,心中想道:既有這個去處,我明日去走一遭,卻不要同表弟兄們去才好,省得被人知道。
次日天明,吃了早膳,沒人在前,他便獨自一個,走出牆門,一徑往南城而去。問到觀音庵前,隻見約十畝大的一個池,灣灣的抱著那庵。沿池都是合抱不交的柳樹,綠蔭正濃,有幾個黃鶯兒,在葉底下弄那嬌滴滴的聲音。飛下柳絮到水麵上,小魚兒就來拖拖扯扯。
曾學深看了,心中悅暢道:“不要說別的,隻這景致也就不同。”見那庵門閉著,便輕輕敲了兩三聲,裏邊走出個七十多歲的佛婆來,問道:“那位?”曾學深道:“是來遊玩的。”
佛婆便領他到大殿上。恰好四位尼姑在那裏做法事,都是帶發修行的,一個個都生得標致。一個幼年三十左右,一位在二十四五,一個二十光景,隻有一位小的,分外可愛。但見:
眉似遠山銜翠,目如秋水凝神。漆般黑青絲壓鬢,雪樣白粉臉寒春。櫻桃啟處,佛經卷卷出佳音;玉筍怞時,法器般般作妙響。若非劉阮山中見,定是襄王夢裏逢。
曾學深見了,不要說是消魂,連魄也都化了。等他們法事完畢,與他們逐個打了問訊,眾人都去烹茶洗盞,隻留這小的在殿上陪客。見曾學深不轉眼的看他,便把頭來低了。
曾學深問他:“青春多少?”
答道:“一十六歲。”
曾學深又問他:“俗姓什麼?是何法號?”
答道:“姓陳,法名翠雲。”
曾學深便戲他道:“好奇怪,小生恰恰姓潘。”隻見他玉容泛赤,立起身,漾漾地走了開去。
不多時,眾尼送出茶來,又捧出十多盤子果品來款待。
曾學深向眾尼一一問過姓名。那三十左右的答道:“貧尼叫白翠鬆。”指著二十四五的道:“這位梁翠柏。”又指二十歲光景的道:“這位盛翠岩。”便問:“相公高姓?”
曾學深不好說與他真名姓,便頂著上文來道:“小生姓潘。”
白翠鬆道:“聽相公口音,不像是這裏人氏。”
曾學深道:“小生家裏,原在武昌。因慕黃州景致,特地來遊。”
眾人言來語去,卻再不見翠雲出來。曾學深忍不住,問白翠鬆道:“還一位小姑姑,緣何不見出來?”
白翠鬆笑道:“這丫頭是怕生人的,因此避過了。”
曾學深又閑話了幾句,便起身作別。白翠鬆和梁翠柏,兩個留道:“請在小庵奉了齋去。”曾學深推辭道:“有朋友在寓中等候,不好耽擱。”
白、梁兩尼又苦苦相留,曾學深隻是要去。兩尼送他到門外,白翠鬆囑道:“相公倘要見翠雲這丫頭,可於明日傍晚到來。”
曾學深回到外婆處,於氏老夫人問道:“外孫,你半日在那裏,卻令人尋你不見?”
曾學深扯個謊說:“今日偶然出去,左近閑步,遇著個同學朋友,在這裏課徒,扯去閑話。因此違了慈顏。他還約明日下午,到他館中,代他做個壽啟,卻又是沒推托的。”
於氏老夫人道:“難得你這等青年,便人人慕你才學。我聽了也快活不過。”
次日中飯後,曾學深去見外婆,隻說是到朋友館中去,今夜不及回來,家裏不必等候。說罷,便又出門,望觀音庵來。
隻見庵門虛掩,便推將進去,走到大殿上,白翠鬆和梁、盛兩尼,陸續都見過了,卻隻不見翠雲。
曾學深心頭惶惑,好像不見了什麼珍寶一般,卻又不好就問。眾尼當下整修蔬菜款待他。
曾學深道:“千萬不要費心,若是這般,小生就去了。”眾人不聽,卻也不見曾學深肯去。
白翠鬆邀他到自己房裏用齋,曾學深欲待推辭,卻被他和梁翠柏兩個擁了進去,讓他朝南坐了,白梁兩人坐在橫頭。盛翠岩卻早走了開去,再不見來。
白翠鬆斟酒來勸曾學深,曾學深也回敬了他兩個。
曾學深忍不住問道:“陳姑今日緣何不見?”
白翠鬆道:“他還怕羞,少不得要來的。”
飲了幾杯,天已漸昏,卻隻不見陳翠雲到來。曾學深隻得起身道:“天已晚了,小生且暫別,明日再來。”
白翠鬆一把拖住道:“且再坐坐,我去捉這丫頭來見麵便了。”曾學深便又坐下,白翠鬆道:“相公要見翠雲,卻要依我一件事。”
便把酒來斟下三大杯道:“要相公飲這三杯,盡了貧尼相敬意思。”
曾學深酒量本來不高,又已吃過些,有些來不得,卻因要見心上人,不敢推辭,把那三大杯飲幹,已有些醉了。
隻見梁翠柏也斟上三大杯道:“請相公也收了我這點敬意。”
曾學深告道:“承梁姑美情,小生焉敢不領。但來不得那急酒,不如等見了陳始吃罷。”
梁翠柏笑道:“相公見過了這丫頭,那裏還有工夫吃我的酒。這卻定要先奉敬的。”
曾學深沒奈何,隻得接來勉強吃下,不覺大醉,兩隻眼睛合下來,身子都坐不定了。
白、梁兩人便去撿了門,扶他到床上,替他除去衣服,把他暫做了一夜《孟子》上有一妻一妾的齊人。
次日天明,都走起來。曾學深曉得他兩個的作為,是再不肯把翠雲與他見的了,便告別了要回。
白、梁兩人留道:“住在這裏,今日包你見翠雲便了。”曾學深知是哄他,便托詞道:“我日裏在此不便,不如去了,仍舊傍晚來罷。但是今晚卻要把翠雲與我見的。”便出了庵門,望外婆家裏來。
他一個瘦弱後生,被兩個壯年尼姑,纏那一夜,覺得十分疲乏,不敢再去。卻又不能忘懷那翠雲,便隻說自己喜歡獨自一個閑玩,日日別了外婆和母舅出門。卻便到觀音庵左近去探望,要等白梁兩人出去了,才進去。
一日傍晚,隻見白翠鬆和個少年出庵,一路說說笑笑去了,心下想道:他去了就好了,隻梁翠柏一人,我也不怕。
即便走近庵去把門叩了兩下。卻是盛翠岩出來開門。曾學深假意問道:“眾位姑姑都在麼?”盛尼答道:“白師兄方才出門,想要明日回來;梁師兄這兩天也不在庵。”
曾學深見說,心中大喜,便道:“煩姑姑領小生見陳姑一麵。”
翠岩便引導他去,卻另是一所院宇。來到那房前,翠岩叫道:“翠雲,客人到了。”隻聽見一“砰”的一響,翠岩微笑道:“閉了門了。”曾學深立在窗外,意欲說話,卻礙著盛翠岩在旁,不好說得。翠岩見他這光景,便走了開去。
原來翠雲雖在這個庵裏,卻和盛翠岩都是女慕貞潔的,因此兩人最說得來。翠雲常想:自己這般美貌,在空門中怕有人欺侮,終非了局。思量擇個溫文爾雅的書生嫁他。前日在殿上見了曾學深那表人才,也頗動心。聞得翠岩說他為了自己,明日又來,卻被白梁兩人灌醉了,兩個對付他一個,心中好生不忍。
這番聽得他來,雖是把門關了,也想和他說幾句話,卻早聽見曾學深在窗外說道:“小生有句話兒,要對小姑姑講,望把門來開了。”
翠雲在窗格內張見翠岩不在,便隔窗回言道:“這裏不是郎君遊玩地方,翠鬆、翠柏都隻借我來勾引郎君,若然再來性命不保了。小尼在這裏也非了局,原要拋去空門,做那女子從人之事。若要像白梁兩人這般行為,寧死不學他的。郎君快請回罷。”
曾學深聽了這幾句貞烈的話,越發愛慕,便又道:“小姑姑這般貞烈,難道小生敢來敗壞你名節。但小生自見了尊容,不勝企慕,既小姑姑有從人之意,小生也並未聯姻,不知可肯俯訂終身麼?”
翠雲想道:前日隻見得他的相貌,今日又聽他談吐,看來不像個薄幸的。錯過了他,再要擇人,卻也難了。便接應道:“既蒙郎君垂愛,小尼情願相從。但我師父從幼撫養,甚非容易,須將五十金與他,為老病之費,小尼當在此守著郎君,望郎君勿負約也。”
原來庵內還有個老尼姑,八十多歲,病廢在床,因此有得白翠鬆、梁翠柏這般放蕩。
曾學深聽見又能念他師父,不忘其本,實是個好女子,益發不舍,便道:“小生敬依尊命便了。小生倘負了小姑姑,皇天在上,他日死無葬身之地。”
翠雲見他罰咒,也便立誓道:“過往神明,我陳翠雲倘背了潘郎,死去就落十八層地獄。”
曾學深正要和他辯明自己的真名姓,卻見翠岩飛跑進來道:“白梁兩人,不知為什麼,都回來了。相公快到外廂去罷。不要在這裏累我和師弟受氣。”
翠雲也在房內著急,顧不得羞,開門出來道:“三師兄不要領郎君前麵去,我和你送他出後門去了罷。”翠岩道:“也說得是。但你一向不慣接送的,不要破例,我自送客罷。”翠雲自覺羞澀,不由住了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