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代前言(1)(1 / 2)

代前言[1]

我在一九七六年的四月到六月,翻譯了芥川龍之介的十一個短篇,一九七六年是怎樣的年頭,四月又是什麼日子,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天快要亮的時候,夜照例是特別黑暗而寒冷的。那是我承蒙“姑念老弱”,特別照顧,從接受“再教育”實在同勞改差不離的幹校回家已快三年,這三年就整整念了三年書。本來回到破敗的老家,書本大半散失,早已“書空咄咄”,總算馬列主義的經典著作沒動,我就拚老命地啃起《資本論》來,可憐連筆記也做不好,隻會抄摘片段,自以為已經懂了,實際還是半懂不懂。一個弄慣筆墨的人,光念書,不動筆,就好像一天沒幹活,晚上上床,覺得“虛靡太倉粟”,有點對不起人民的“小米”。有少數跟我劃不清界限,有時還來走走的朋友,見我閑著沒事,都勸我寫些回憶,可是我頭上“帽子”,背上“包袱”,家人子孫,全都受累,無碑可立,無悔可懺,我就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魯迅先生說過,不能創作,那就翻譯。翻譯也算我的老行業,可是外文書早已空空,不是被人當作封資修的罪狀搬運一空,就是被自己家人論斤計兩賣給收舊貨的到造紙廠做紙漿去了。開始,好容易借到一部六卷有注解的《萬葉集》,我狠了狠心,想弄通這部日本的國寶,古代詩歌的綜集,可整整啃了大半年,全書四千五百多首,好容易才譯出了七八十首,不但應該知難而退,而且興趣也不大了。想想到底還是對近代文學熟悉一點,從友人黃源兄借到了一本《芥川龍之介集》,讀來深有興趣,便動手譯起芥川的短篇來。

芥川龍之介(一八九二年——一九二七年)這位日本近代文學中的短命的“鬼才”,我一向有點喜歡,舊友重逢,特別親切。他是一位才華洋溢,學力豐厚,思想深刻,氣品高邁,文字清麗,在藝術琢磨上頗有功力的作家。他在極短促的創作生涯中,為日本文學留下一筆極可貴的財產,一百四十多篇作品,除少數中篇,全部都是短篇。在他創作的初期、中期,寫過許多曆史短篇,其題材的新奇,構思的精深,確在日本文學中別具一格,當時即受讀者的愛好和文學前輩的知遇,至今還是廣泛流傳,萬眾傳誦,用他的版稅,設立了一年一度的“芥川獎”,送出了許多文學新人。

他於一九一四年與友人共同創辦《新思潮》文藝刊物,發表處女作《老年》,次年又在《帝國文學》上發表了《鬼臉兒》和《羅生門》二作,就受到文壇有識者的注目,成為當時一代大家夏目漱石的門下,受到漱石的賞識,而投身於創作的生涯。一九一六年,他在《新思潮》發表了短篇《鼻子》,漱石就對他說:“你再寫十篇這樣的作品,則不但在日本,即在世界文壇上,也將成為一位有特色的作家了。”此後數年,他的創作力分外旺盛,藝術修煉,日益精進,連續出版了三本短篇集,即《羅生門》、《煙草和惡魔》、《傀儡師》,而成為一方的大家。但是由於時代的前進,社會鬥爭的劇烈,使他思想上原有的懷疑、彷徨和神經質的陰暗的一麵日益濃厚,這些便表現在他後期的一些作品中。思想彷徨的結果,終於以正當三十五歲的盛年,於一九二七年七月,在自己家裏,服了大量的安眠藥,搶救無效,而告別了這個世界。

在他死後的紛紛議論中,有人把他比做古羅馬帝國的政治家和小說家倍德羅紐斯(Gauis Petronius Arbiter,?—65),一身浸潤了過去階級最高的教養,但不能不見到新的時代的胎動,而感到自己已經趕不上去了。於是,便走了自我毀滅的道路。

我對這位作家的作品讀過一些,但不全麵,平素亦更無深入的研究,但他在初、中期寫的一些曆史題材的短篇,卻深深地吸引了我。正當天安門廣場四五運動之後,我在閉門深居之中,作為自己日常的課程,也可以說作為逃避現實、逃避痛苦的一種手段,便選出了自己所偏愛的篇目,重作馮婦,又理舊業,開始翻譯起來。一個人動慣筆墨,長期被逼停止,又見到自己親筆寫出來的稿紙,漸積漸厚,首先已得到了勞動的樂趣。而且說起來芥川不但充實了我那時的日常生活,使我每晚上床,感覺這一天沒有白過,而且這工作還居然打救了我一次。原來四五運動我的確沒有參加,但四月一日,一位常上我家來談天的青年友人,告訴我天安門廣場怎樣熱鬧,蓋天鋪地的花圈,一望無際的白花,滿牆滿壁的詩歌,還有飄揚空際的大挽聯。我聽了大為衝動,馬上拿起拐棍,同這位小友一起,去了一次廣場。在莊嚴肅穆、成群結隊的青年行列中,一直擠上了人民英雄紀念碑的高台。我的確是去過一次,回家也沒有告訴家人。其實後來知道,在這幾天中,一家人包括老伴和身邊兒女,誰都各自去過廣場,抄過詩與挽聯。可是風聲緊了,有人在四處追蹤去過廣場的人和私自抄下來的歌詩。有許多人,居然因此提將官裏去。而我這個閉門深居的糟老頭子,也居然榮幸承蒙什麼人員的一度拜訪,問我在家裏幹些什麼?我連忙沏茶點煙,殷勤接待,說明自己正搞些古老東西,消遣消遣。他們見我案頭上果然堆滿了一堆厚重的工具書,一疊寫好的稿紙,於是好像隨手拿起似的,翻了一翻,還稱讚我這麼大年紀,還那麼用功,給了表揚,告辭而去了。我便又大膽放心地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