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子因那一串錢穿得甚緊,不易解下,正在解那死結,聞言方答:"大叔你姓鐵麼?"猛覺手上一鬆,那串製錢已被對方全數拿去。當時也未想出拿在手上的東西,怎會這樣稍微一鬆也未強奪便到了對方手內。初意對方必是代他解那死結,決不會全數都要。因覺那人外路口音,兩眼亮得出奇,不願被人看出小氣樣子,笑說:"這二百多製錢還是過年村中諸位伯叔嬸娘送我壓歲的,還有一些是我賣藥得來,從來未用,結打太死,你代我解也好。"窮漢把兩隻怪眼一翻,氣道:"你不放心,不舍得請我,你就拿去,不必嘮叨,說這些廢話!"旺子年輕大方,又好麵子,聞言忙道:"大叔不要多心,我是真心請客,你吃多少酒錢由我來會鈔好了。"窮漢又問:"你是真心請客,我不客氣了。你如後悔,卻不能說我大人騙你娃兒呢。"
旺子因見時光太早,桌子上隻有一把半斤來重的小酒壺,常時來往當地,知道酒價共隻十六文一斤,兌水的還不到此數,酒性又烈,心想,至多請他吃上一斤白酒,還不到二十文。又見對方手拿錢串,正看上麵死結,說話大氣,毫不勉強,認定取下一二十文了事,決不會多,又急於要去放羊,聞言氣道:"我雖年輕,隻比大人說話還要算數,不信你打聽去,哪有改悔之理。錢交你手,你隨便用多少,決無話說。"窮漢笑道:
"這是你自己說的,我這點錢雖還不夠,可惜你隻有這一點,不知如何積蓄起來,我不好意思,也隻好將就,說不得了。"說罷,連錢串往袋中一揣,接口笑道:"你與人家放羊,小娃兒家受人之托必須忠人之事,你既安心請客,不會翻悔,我也照實收下,沒有客氣,還不快走,不要耽誤人家的事,快些去吧。"
旺子竟被蒙住,無話可答。話是自己所說,不料事出意外,被對方巧語套住,不能說了不算,心雖悔惜,無奈性剛好勝,明知上當,也說不上不算來。暗忖:我好容易積了幾個辛苦錢,被他拿話繞去,如其改口爭論,就奪回來也不體麵,何況對方如是騙子,到手之財決不吐出,此時放羊要緊,不能和人打架,何苦花了錢還要丟人,不如大方到底,我也假裝糊塗,以後再看。早晚沒有遇不上的親家,此人如真為窮所迫,或是真有急用,我雖窮苦,孤身一人,尚能免於饑寒,像他們這樣年紀的人多半還有妻兒老小,萬一真有急用,幫他一點忙也應該。念頭一轉,一絲聲色不露,從容笑道:"承你看得起我,可惜我與人放羊,隻過年時得兩個歡喜錢,平日分文俱無,不能多的幫你。等我放羊回來,如其再遇,我們再談天吧。"說罷起身。
旺子走到路上,想起辛苦半年所得隻被人家幾句話全數騙去,還不能認真討還,始而又好氣又好笑,打點報複主意,回來去向王老漢打聽,對方如是騙子,以後想法給他一點苦吃。繼一想,對方一個異鄉人流落在此,無家無業,雖然欺我年幼,有些可惡,也是出於無奈,我以後還想上進,這麼一點小事如何當真?就是被騙,也不犯記在心裏。
平日還說大來得誌,想盡方法去救苦人,如何見了苦人稍微幫忙這樣小氣?一個人趕著羊群,自言自語走了一陣,到了放羊之處,剛把羊散開,猛想起方才之事好些不合情理,最奇是王老漢從小看我長大,人又忠厚愛群,我一個小娃,為外鄉騙子所欺,那點錢得來又非容易,他立在一旁一言不發,並還麵有笑容。前聽人說,老漢弟兄二人以前還當過鏢師,自從二十年前他哥為一仇家所殺,他不久便隱居本山,人再和氣沒有。去年兩次求他傳授武功,均說他不配當我師父,對於前事答話支吾,並未十分否認。
先還不信眾人以前所說。去年冬天下雪,孤身去往山中打山雞,歸途遇見兩隻凶狼,逃離山口不遠,正喊救命,當頭一狼已快撲上身來,忽然慘嗥倒地,後麵一狼也被人用飛刀透胸而過,殺死雪中,跟著便見老漢踏雪而來,心疑兩狼是他所殺,雖不認賬,但那兩隻死狼卻是由他媳婦拖了回去,並還送了自己一張狼皮,說狼乃他的好友所殺,人就住在附近,隻不可對人說起。由此雙方十分投緣,每次來往山中,必要在他酒鋪坐上一會,遇到冷天還要擾他一兩杯。似他這樣精細的人,怎會旁觀不語?先立在窮漢身後,麵有笑容,後又借故走開,目光始終不曾離開自己,走時並似暗中點頭,仿佛應該這樣做法,是何原故?心念一動,恨不得當時趕往探看。勉強挨到午後,將所帶幹饃胡亂吃下,趕了羊群便往回跑,準備就在山口野地放青,抽空打聽,並看窮漢走未。
剛由山窪中走上歸路沒有多遠,離山口還有兩裏多路,忽聽笛聲嘹亮,響徹雲霄,仿佛自空吹墜。立定靜心一聽,那笛聲高亢清越,從所未聞,似由前麵一座麵對瀑布、離地數十丈的峰崖上麵傳來,想起窮漢腰間正掛著一根鐵笛,此人從未見過,這笛聲也是第一次聽到,不似尋常竹管所製,心中一動,立時循聲趕去。相隔還有數裏,偏在右側一條溪澗的對岸,須要繞路才能過去,又驅著大片羊群,費了好些事趕到崖下,才想起無法上去,自己還能勉強攀援,羊群如何同上?當地慣出豺狼,春天還有蛇蟒之類,方悔冒失,笛聲忽止,喊了幾聲"鐵大叔",沒有回音。朝上仰望並無人影。惟恐羊群有失,隻得回轉,又費了好些事才繞到山口,窮漢業已不在。酒客甚多,未等開口,王老漢已先使眼色止住,更疑有因,勉強耐著心情,就在山口附近停了一會,將羊群送回各人家中,匆匆趕往王家。夕陽西下,人已散盡,剛一見麵,王老漢不等開口便先說道:
"你是因為辛苦積來的錢被人用去不甘願麼?"旺子忙答:"我已請客,絕無此理,我還恐那位大叔錢不夠用嫌少呢。"老漢笑道:"你這娃兒真個乖巧,詳情暫時還不能說,我隻問你,路上說什後悔的話沒有?"
旺子人極聰明機警,但向不喜說謊,便照直說出。老漢笑道:"你說的都是人情,這樣還好,沒有錯過機會,這位老前輩我想不會怪你,有此大量和誌氣就夠了。此是你平日夢想不到的事,休看二三百錢小事,關係你一身成就極大,不可錯過機會。照我看法必有指望。本來我連這幾句話也不便對你明說,因這兩人業已離去,那鐵笛之聲我也聽到,乃方才那位老前輩與好友約會的信號。我因他方才走時將你請客的錢原數交回,並還交我一錠銀子,與你代做衣服,命你以後無須牧羊,先來我店中暫住,在左鄰村塾中先認點字。並且你這娃兒心機太巧,曾在途中自言自語之言,我知你平日勤儉,難免假裝大方,心中疼錢,恐其說錯了話,照你那樣說法如其是真,他雖暫時他去,遲早必來尋你,真太好了。當你趕羊回來之時,比往日早得多,又是那麼性急,彼時這裏還有與他相識的人在座,你都不曾見過,既恐把話說錯,又防泄漏他的蹤跡,為此示意要你回頭再來。你過兩天推說店中要用夥計,搬了來吧。"說罷取出方才那一串錢,還有五兩銀子,也是對方所留。旺子再三辭謝,老漢笑說:"不必,此老言出必行,難得對你看重,不可違背,錢隻管收,銀子由我暫存代做衣服好了。"
旺子一問對方姓名,才知那窮漢是位隱名異人,師兄弟二人,另一位江湖上隻是聽說,無人見過。因其腰間所掛鐵笛,常人多大氣力也吹不動,他吹起來卻是聲振雲霄,似要穿金裂石,清越震耳,自稱鐵笛子,江湖上也都叫他外號,無人知道真的名姓。武功之高簡直驚人。如能蒙他垂青,拜為師父,將來成就不可限量等語。旺子聞言喜出望外,連忙拜謝,依言行事,沒有幾天便辭別各家羊主人,搬到山口裏麵,每日用功讀書,並由王老漢背人傳了一點紮根基的武功。從早到夜用功甚勤,稍有空閑便照老漢所說來路探望鐵笛子來未,又往前聞笛聲的峰崖頂上看了兩次,終無影跡。每次往尋師父,老漢也未攔他。教書的孔先生是個飽學寒士,不似別的塾師拚命嚴管,死讀死背。因他聰明用功,自知向上,從不拘束,旺子出入方便。
日子越長,盼得越苦,眼巴巴盼了半年,眼看夏去秋來,再有幾天便是八月中秋,師父音訊渺無。屢問王老漢,均答:"此老一向神龍見首,形蹤飄忽,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你隻照我所說那兩處隨時留意,早晚遇上。不過他老人家敵人太多,你這樣固表誠心,又是自願拜師,隻見一麵,還不知他來曆住處,就遇對頭不致加害,也必看你不起,無什相幹,因此不曾攔阻。其實,他既看得上你,必要尋來,你守在家裏也是一樣,去雖無妨,玉泉崖頂最好不去。我已說過,如其遇見麵生可疑之人向你盤問,隻把前事說出,因覺那人奇怪,又在這裏吹過笛子,心中奇怪,來此窺探,聽他回答相機應付。
像你這樣沒有得過他的傳授,又隻見過一麵的小娃,決不至於與你為難。如其所說的話不好聽,千萬不可計較,以防遇見量小的人,在令師未到以前先吃他的冤枉虧。還有山外土財主張家沒有什麼好人,近日小的常時帶人往山中打獵,見時可速避開,免受閑氣。
在未真個拜師以前,你索性是個不會武功的放羊娃也好。因你再三請求,我傳了你一點武功,成了半瓶醋,一知半解,你天性又太剛直,一個不巧反倒吃虧。我說的話必須記在心裏。"
旺子自是感謝應諾。後又往崖頂連去數次,見那峰崖甚是險峻,崖頂卻極平坦,還有一塊大磐石,三株盤根錯節的古鬆,對麵便是那條界破青山的玉泉瀑布,玉龍倒掛,水聲洪洪,泉響鬆濤相與應和,景色清麗雄奇。另外還有一個石洞,約有三丈方圓,也頗寬敞明朗,並在洞角尋出幾件壺碟杯筷和一副鐵棋子,料是師父所留,仍放原處未動。
這日因老漢城裏有事未歸,聽王媳說,方才曾見兩人步法十分輕快,似往玉泉崖走去,可惜見時人已走遠,沒有看清。旺子每日苦望,得不到一點動靜消息,當時連書也未讀,便趕了去。因從王老漢練了幾個月的武功,越發身輕力大,那又陡又高的玉泉崖居然練得上下如履平地,不似以前那樣費事。初意王老漢翁媳都是江湖中人,隱居在此,平日言動十分謹細,每次提到鐵笛子更是慎重,不是背人密談,便是稍微借話一點了事,從不明言。聽王媳方才口氣,分明這兩人便無師父在內,也必與之有關,否則不會如此說法,急於往見,一到便以全力攀援而上。身法頗快。
到後一看,並無人影。心想,師父也許到別處走走再來,或照王老漢所說故意試我誠心,洞中杯筷盤碗定是師父常用之物,自從初見一直藏在洞內,無人動過。他老人家常喜在這崖上飲酒下棋,吹蕭觀瀑,就這兩人沒有師父在內,既是師父的朋友,也應對他恭敬,反正無事,何不將這些東西洗滌幹淨,以備應用?方悔來時太忙,忘帶酒菜。
及至走到洞中,將杯筷等物取出,趕到瀑布旁邊一個小水塘中洗滌幹淨,忽想起還有一副鐵棋子和一方鐵棋盤,同藏上麵洞穴之中,事隔數月,想必布滿灰塵,還忘了洗滌。
因知崖頂向無人跡,常人也難上去,便將所滌杯筷諸物放向鬆間盤石之上,再往洞內一看,棋盤仍在原處,那兩簍拇指大小的鐵棋子竟不知去向,原放棋子之處留下兩個飯碗大的圓圈,四麵灰塵甚多,看出那兩個裝棋子的藤簍似被人取走,心疑師父方才來過,棋子已被取走,先悔來遲,萬一師父拿了棋子走去,錯過機會,以後不知何時才得相見。
後想棋盤尚在,也許師父嫌那棋子有灰,去往峰下洗滌,棋盤也是布滿灰塵,怎又放在這裏?拿到洞口一看,棋盤乃是一塊方鐵片,上畫好些小方格,分量不重,不似那兩簍棋子,紅黑二色,拿在手裏明淨光滑,沉甸甸的,又厚又重。棋盤上麵雖有灰塵,往地上一磕,稍微拂拭便可應用,越料師父是在峰下洗那棋子,因棋盤用不著洗,不似棋子看重,故未帶去。忙將棋盤仍放洞內,匆匆趕往峰下,到處一尋,哪有人影!眼看日色偏西,心終不死,腹中卻餓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