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清兵入關,奄有華夏,到了康熙、雍正兩朝,叛亂悉平,根深蒂固。當時的一班舊臣遺民漸漸感覺處境日危,存身不住,沒奈何隻得懷著耿耿孤忠、滿腔熱血,流亡轉徙到西北、西南等一帶邊塞地方去隼路藍縷,開辟草萊,明以佃漁畜牧為生,暗中卻仍奉著前明的正朔,等到生聚有了成效,財富日充,才漸漸號召親友,招集流亡,欲等機會一到便圖匡複大計。
日子一久,風聲自然難免有些泄漏,一則地介邏荒,官府畏事苟安的居多,知道他們實力雄厚,動惹不得,好在天高皇帝遠,風聲既沒吹到上邊去,樂得裝聾作啞,隻盼他們在自己任上不鬧出大亂子來,就算萬幸,哪還管得許多!二則這班人多是聰明才智之士,允文允武,義氣幹雲,江湖上的英雄豪傑互相都有個結納,縱有一兩個好大喜功的官兒,還沒等到收拾他們,自己先出了亂子,大則殺身,小亦裂名。前車之轍,後車之鑒,前任出了事,後任益發膽寒,哪裏還敢過問!
這班人也頗恃重,知道時機未至,隻要當地官府不過分貪暴或是設法侵害,無故也不輕易去和他為難。自從鬧過兩回事,官府知難而退,兩下倒也能以苟安。雖然明柞當亡,壯誌難酬,畢竟能夠安居耕讀,無憂無辱,有時馳馬鳴鎬,一瀉千裏,見首神龍,行蹤飄倏,有時遊行市上,酒酣耳熱,倦懷故主,浩歌代哭,也無人敢來盤詰。
這班人的居處多在邊省深山窮穀,人跡難到之區,大都自為部落。當時江湖上最著名的叫作“南王”“北周”。“南王”名叫人武,本是前明嫡係宗室,隱居雲貴南疆的雲龍山中。“北周”單名一個澄字,祖父周懷善,原是前明督帥袁崇煥手下大將,明亡以後,因避新朝羅網,率領全族親友和舊日一幹忠勇袍澤,間關逃往新疆天山東北挨近塔平湖的白馬山中隱居,已曆三世。周澄之父早喪,自從乃祖去世,因為山中地利天時都極優美,取用無盡,加以上下一心,把一座雙輝寨整理得和鐵桶一般。周澄幼承祖訓,誌切匡複,想和江湖上多通聲氣,又在哈密、鎮西兩地設下鏢局,益發威名遠鎮,以致引出許多激昂慷慨、可泣可歌的事跡。其中頭緒繁多,且待作者一枝禿筆慢慢將它寫來。
且說雍正未年,哈密近郊的驛路上來了一輛雙套騾車,內中坐定老少二人,車沿上跨著一個身體高大的騾夫,不住把手中一根長鞭揮動起呼呼響聲,人強騾壯,駕得那車和風馳一般,在沙跡上往前站跑去。那老者年約五旬上下,雖是商人打扮,卻生得龐眉大目,豐額廣頤,胸前長須飄拂,儀表著實不俗。那少的一個年才十二三齡,麵如冠玉,骨秀神清,身上穿著重孝,坐在車廂以內,不時攀住老者肩頭問長問短,意思好似有些不耐,老者也不時回首溫言撫慰。青布車篷上滿是黃沙遮蓋。騾夫想是連日趕路睡眠不足,把一雙眼睛熬得通紅,跨在車沿上,隻管揮鞭催騾前進,一言不發。不消片時,已由西門繞過南門走向荒漠之中,那騾夫才將長鞭插向身後,微一鬆韁,讓二騾略緩一緩步,然後兩手往上一伸打了一哈欠。
那老者伸手一拍他的肩膀道:“莽兄弟,這幾日真累苦了你了。”
那騾夫氣忿忿地回首說道:“隻要把這位小爺送到了地頭,人累有啥!這都是死鬼朱老五害的,平白地引進這幾個奸細,送了頭子一條好命,害得兩輩弟兄們死亡殆盡,我三人也無處安身。”
“昨日如非遇見鎮邊鏢局那兩位朋友送這兩匹好騾子時,我們這時怕還沒離開楊樹鎮呢!”
“別的不打緊,我們如被崔家老賊跟蹤追來,憑我三人,官私兩麵都打人家不過。寨中火起,主母殉節時再三將小爺托付我兩個。如要出了差錯,就算把命饒上,仗什厚臉到陰間再見人呢?目前人心難測,三道嶺那裏雖是頭子家至親,一則多年沒有通信,二則他已早投了敵人。莫不要我兩個辛辛苦苦把小爺保送到湯水裏去,那才叫丟人呢!依我想,鏢局那兩位朋友雖是初交,人卻俠氣,昨日再三勸我們投奔白馬山去。雖然他們還不知我們的底細,恐怕還有些肝膽呢。”
老者道:“莽兄弟,你不能因為這次上了自家人的當,便說頭子親友中沒有一個好人。劉四先生投降敵人,當時並非得已,所以他隻做了兩三年的官便告了終養,舍去家鄉田園不要,來到這種窮荒偏僻之所,還不是為了避禍二字!頭子為人就壞在他性子太以剛直,雖然明裏和他絕交,斷了親戚關係,女主人還不是暗中不時派人送信送禮問候?小爺是他嫡親外甥,豈有不肯收留照看之理?那兩位鏢行朋友雖然俠氣,外人畢竟總要差些,何況他們又不知我們身後還有亂子哩。我們還是照主母意思做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