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穆采星血一般豔紅,不知是夕陽染紅了她,還是她本就比夕陽更紅。
穆采星的眼睛像晚霞,但卻比晚霞更紅,這是因為晚霞不殺人,而穆采星卻要殺人。
不但殺人,更要掏心,掏出來看看此心為何負心。
可為什麼負心?
因為,本就沒有真心!
穆采星的刀跟她的武功一樣不是用來防身的。
有人習武是為了天下第一,有人習武是為了爭名奪利,也有人習武是為了強身健體,還有人習武僅僅是為了防身。
穆采星習武更單純,隻是為了要殺她爹,這是天底下最大的負心人,他必須死。
正因此,穆采星的心是充滿怨恨的心,而這心中的怨恨又隨著她殺人的數量而增長,並漸漸地上了癮。
殺人會上癮,尤其對於穆采星這樣的女人,而這樣的女人又怎麼不令人感到害怕呢?
也正因為令人感到害怕,所以人間開始有了關於兩把刀的傳說。
這是兩把寒月般單純的刀,連魔刀絕情孔殺人本人也深為好奇的兩把刀。這兩把寒月般單純的刀中,長刀是用來殺人的,短刀是用來掏心的,不論是誰,隻要被這兩把刀看上,他準跑不掉。
“采心刀”——這便是江湖人對這兩把刀的形容,在有情人心中它很美豔,在負心人心中它很毒辣,在孔殺人心中它很特別、也有些不可思議,猜測著有一天它是否會殺了自己。
不管孔殺人這種猜測是否有理,隻要他不是負心人,穆采星的兩把刀便永遠不可能看上他,不管他是不是孔殺人。
但是,孔殺人這種猜測卻是對的。因為人心險惡,他的聲名更會導致人心險惡,也因為隻有他死了,他們才會感到活著的意義和樂趣。
江湖和紅塵永遠是這樣,你隻有不被人羨慕和嫉妒,你才能不被人恨,你才能活的安生。
孔殺人平生殺人無數,卻消減不了絲毫他人對他的恨意。有很多人甚至沒有接觸過他,卻強烈希望他死,這些人跟他沒有絲毫仇怨,沒有絲毫瓜葛,卻希望他死,而且是那麼強烈!
為什麼?
因為他叫孔殺人,也僅僅是因為他叫孔殺人,除此之外就再無其他!
如果孔殺人改名叫孔善良,如果魔刀絕情改名叫鐵刀有情,那麼他就會有很多朋友,甚至可以有一打又一打的朋友,甚至那些心中強烈希望他死的人也會成為他的朋友,跟他一起喝酒,一起笑,一起談論人生。
有些人有很多朋友,有些人卻沒有朋友。
更有些人寧願要敵人,也絕不願要朋友。
為什麼?
因為朋友近在咫尺,心卻遠隔天涯。
所以,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什麼?
不是人與天涯的距離,
而是人與人心的距離。
有無數個漆黑而漫長的夜晚,孔殺人懷抱著他的唯一、他的那把殺人無數的刀,做著美好而又壓抑的夢,每每夢醒之時,夢的壓抑都會令他感到難以忍受,甚至發狂。
無數個孤寂空洞的日子,孔殺人一直想要有個莫樣兒像他的女兒,看著她出生,陪伴她成長,和她去河邊玩泥巴,捉螃蟹,烤東西吃,無聊的時候給她講佛祖的故事,講菩薩和高僧的故事,講那些遙遠而又美好的故事,然後看著她酣然入睡。
他所想要的東西在這人世間是再正常不過的東西了,也是再簡單不過的東西了,他隻需要找個女人,就能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然而,這些再簡單不過、再容易不過的東西對孔殺人來講,卻是這人世間再困難不過的東西,甚至令他絕望的感到這一生會得不到。
夜幕漆黑,孔殺人的眼睛更漆黑,他的心又比他的眼睛還要漆黑。這又是一個令人難以忍受的夜晚,每當遇到這樣的夜晚,他寧願難以忍受到天亮,也絕不睡覺,因為睡覺會更加難以忍受。
隻是今晚不同,因為今晚他要殺人,殺人時最好混時間,會在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天亮。
東京的夜晚跟它的白天一樣乏味無聊。這世間的人總在無聊中做著乏味事,也總在乏味中做著無聊事,也許這世間本就是乏味無聊的,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後就更加乏味無聊了。
可能正因這世間乏味無聊,所以有了歡樂樓。在這裏,不管男人和女人,都能找到他們想要的歡樂。
要是有人害怕夜晚的寂寞和空虛,那麼他就該來歡樂樓,因為在這裏,他將不會再寂寞、也不會再空虛。
據說皇帝來過歡樂樓多次,而每次離去都會依依不舍。
據說有些富豪,帶幾十萬兩銀子來歡樂樓,不花光絕不離去。
據說有些女人來歡樂樓,離開後便再難感到活著的生趣。
方子成在歡樂樓喝豔酒,點了一桌子菜,坐了一桌子的女人,懷中還攬著兩個女人,這些女人一個比一個甜美,一個比一個嬌柔、一個比一個嫵媚、一個比一個弄情。
方子成喜歡她們每一個,她們每一個也都喜歡方子成,他跟她們花前月下,她們跟他又許下了海誓山盟,方子成懷中有數萬兩銀票,她們就跟方子成有數萬個要在一起的理由。
要是這世間所有女人都活在銀票的世界,那麼方子成就一定要樂死,隻不過遺憾的是,這世間還有女人沒有活在銀票的世界,而這個女人就是上官紅。
東京第一美女上官紅,是歡樂樓價格最貴的女人,也是無論花多少錢也買不了身的女人,若是有人要強行買她的身子,那他準會死。
上官紅很紅,死亡一般豔紅,她是忘川河畔幽豔的曼珠沙華,她的存在也隻為有人死亡。
今晚歡樂樓又將迎來一次死亡,隻不過這次死亡不是為了上官紅,而是為了兩個新來的小姑娘,今晚她們以三十萬兩銀子的價格賣給了東京典當行的富商李老太爺。
此刻,李老太爺在喝慶功酒。他到花甲之年還能老當益壯,去享受男女魚水之歡,他理所當然認為,僅這一點就應該慶賀一杯。
雲彩兒在哭,翠霞兒卻在笑,她不僅笑,還很高興,人生本就如此,為什麼不笑。
這人生的確應該笑,還應該一直笑。
所以,雲彩兒也不哭了,兩人開始笑,而且笑的好開心。人生嘛,就是應該這樣笑。
方子平在笑,上官紅在笑,老鴇子在笑,李老太爺在笑,整個歡樂樓都在笑。
但是不笑的孔殺人進來了,所以笑聲瞬間沒了,不但瞬間沒了,而又在須臾間寒冷到了極點。
這些人還怎麼笑?
他們不笑了,於是雲彩兒和翠霞兒的笑聲傳了出來。
歡樂樓不歡樂了,但是雲彩兒和翠霞兒卻在歡樂。
看來,歡樂樓是真的失去了歡樂。
死神來了,歡樂樓還怎麼歡樂,因為死神就是來結束歡樂的。
不,死神來過歡樂樓多次,他沒有一次能夠結束這裏的歡樂!
是的,但這次是孔殺人來了,他比死神更可怕,他能夠帶走這裏的歡樂!
死神做不到的,孔殺人卻做得到。
因此,歡樂樓寧願失去歡樂,也不願迎來孔殺人。他一來,歡樂樓會比失去歡樂更可怕。
所以,從來不會不笑的方子平這次真的不笑了,不僅不笑,還一臉哭喪,若他今晚不死,他必將哭喪。
上官紅也不笑了,至少是似笑非笑。她一點也不奇怪,她本就這樣。每一次有人被殺,她都或多或少都是這樣一種表情。要是有人被殺,她還在笑,就說明她是個瘋子。
這種女人的鎮定代表她不怕死,也代表她無所謂死。也許,死亡對她而言隻是一種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忽然,有人驚叫了一聲“魔……”,但這個魔字從這個人的嘴裏出來不到一半的時候,這個人就再也說不出話了,隻看見他的腦袋掉到了地上,滾到了一個漂亮女人的腳旁。
尖叫是女人的天性,隻要有什麼能夠讓她們尖叫的,不管什麼時間、地點、場合,她們準會毫不猶豫的尖叫,也準會毫不顧忌的尖叫。
當孔殺人遇到女人尖叫的時候,他也會毫不猶豫的、毫不顧忌的去結束她們的尖叫,因此,這個尖叫的女人再也尖叫不起來了。人頭已落,她還怎麼尖叫?
人都是聰明的,越到關鍵時刻越是聰明,所以越沒人再尖叫了。
因為沒人尖叫了,所以臭氣散出來了,所以證明有人嚇出了屎尿。
從來屎尿麵前人人掩鼻作嘔,隻是,這次卻沒有,因為要是有,就會人頭落地。
方子平的酒杯遲遲不敢放下,也許是他忘記了放下。
雲彩兒和翠霞兒還在笑,她們仿佛會這樣笑一輩子。
此刻,血留了一地,僅僅隻是兩個人的血而已,但就隻是這兩個人的血,就把整個歡樂樓中尋歡樂的人嚇得想要哭爹喊娘了!
像老鴇子、榮老爺、周將軍、王二員外、秦家舅爺這些已經殺人不眨眼的人,也嚇得快憋不住屎尿了。
他們絕不敢說話,因為說話者立即死,因為這就是此刻的規矩。
孔殺人殺人時從不說話,也從不看人的表情,因為被殺者的表情隻會令他感到惡心。
殺人是很簡單的事情,也是很單純的事情——出刀收刀,人頭已落,人已死亡。
又倒下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但卻沒有人頭落地,不過孔殺人刀一扔,他的人頭就落地了,而剛一落地,魔刀又回到了主人的手中,它在告訴眾人:暈厥、昏倒、裝死,仍然逃脫不了一死。
方子平的手已經開始打顫了,他不敢放下,因為他強烈感覺到一百個、一千個孔殺人的眼睛在齊齊注視著他,隻要他一放手,他就會立刻死。
這簡直是一種悲哀,更是一種強烈的自卑,是一種比窮困潦倒的人遇到揮金如土的人都還要感到強烈的自卑,尤其當著上官紅的麵,他越發無地自容。
然而,上官紅卻沒有一絲一毫注意過她,以前沒有,現在更沒有。
曾經所有的瀟灑、自在、風情,在這一刻不剩一絲一毫,以後也不會再有了,即使他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