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八站起來,在煙鋪上香煙筒子裏取了一根香煙,放在煙盤子上,連連頓了兒下,笑道:“哪裏是打牌?他們這些東西,哪裏又能平平靜靜的在家裏睡覺,還不是出去找女人去了。”楊育權聳起嘴唇上的一撮胡子,露著長闊的白牙,微微一笑道:“他們也要玩女人,這鄉下有什麼女人呢?”魏老八笑道:“怎麼會沒有呢?附近這些大小公館裏的小大姐老媽子,都是他們的目的物。”說著,把煙卷塞到嘴角上,然後將脖子一伸,在煙燈火焰上把煙吸著了,伸直腰來,噴出一口煙,把二指夾了煙卷,向二春一指道:“像這樣的酸葡萄,哪裏會有呀?”說畢,將兩隻肩膀扛了兩下。楊育權道:“決不會是酸葡萄,問題在你身上。她說,她決不回家了,你打算要她,你就要留下她,你先不忙討論這問題,你出去看看,院子裏是不是有歹人?”魏老八自不能太違背了他的話,隻好走出房去。可是在走廊上他就大聲喊了起來,因道:“哪個有這樣大的膽,到太歲頭上來動土,在老虎口上摸胡須!”那聲音越喊越遠的去了。楊育權向陸影笑道:“提到了女人,又要問起你的話來了。你說,今天晚上,露斯一定會來,怎麼又沒有來呢?”王妙軒昂起來頭,向陸影笑道:“拿唐小春作犧牲品可以,拿露斯作犧牲品他就不幹了!天下事,就是這樣一物製一物。在唐小春手上弄去的三百塊錢,原封不動讓露斯拿了去,你是毫無怨言。”陸影立刻隨著這話站了起來,兩手同搖著道:“這是毫無根據的謠言。王先生,你也相信嗎?”王妙軒也由煙鋪上翻身坐了起來,右手三個指頭,橫夾了煙簽子,指著陸影笑道:“這不是談戲,一老一新,我們要抬杠這件事,我參加過半段。小春在老萬全席上,向老錢借那三百元的時候,還用一點小手段。至於這後半段的事,我們當然不知道。也是我們剛才說話,說沒有那樣膽大的人,敢爬到這窗戶外麵來聽,我們說話,她……”說到這個她字,王妙軒眼睛一溜,將嘴向二春一努,低一點聲道:“也是她說起,她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你送露斯到車站去的時候,有人在候車室外麵,看到她玩的那一套手法,很和你不平。後來他就把這話告訴了唐家,二春對於這件事,把你恨死了。你把她妹妹引到十九號去的事,她倒放在一邊,你信不信?不信,可以把她叫醒來問。”陸影紅著臉,還沒有答複這句話,二春突然把身子挺起來坐著,將手摸了鬢發,向了陸影笑道:“我沒有睡著呢,你們說的話,我全都聽到了。我妹妹是個歌女,露斯是個演話劇的女明星,要說麵子話,大家是藝術家。藝術家的身分,就是一樣。既然可以把我妹妹請到十九號去,又由十九號引到這裏來,為什麼露斯就不能請來!我也看看她到底是怎麼一位八臂哪叱。”隨了這話,窗子外麵有人笑著插嘴道:“哪個有這樣大的資格,跑到山東別墅來充八臂哪叱,說給我聽聽是誰?”隨著這話,魏老八走了進來,他先走近煙鋪前,向楊育權一站,笑道:“外麵並沒有發生什麼事。”報告完了,這才回轉身來向王妙軒道:“你們說的是誰?”王妙軒又躺下去和楊育權對麵燒煙了,就把搭在身上的一隻手,向陸影一指道:“我們這位同誌的愛人露斯小姐。”魏老八笑道:“是呀,楊先生請你介紹她來談談,為什麼今晚她又不來呢?”陸影笑道,“你以為我要把她據為已有嗎?根本她就不我愛啊。”二春瞪了大眼在對座望了他道:“她愛你又怎麼樣?你還不是照樣把她送出來作人情嗎?假如有人需要你介紹你母親……”
陸影把身子突然橫側過來,向她站立著,瞪了眼道:“你說話要文明一點。”二春也由沙發上突然站了起來,挺著胸,昂起了頸脖子,兩道眉毛一揚,大聲答道:“文明一點,這地方談不上文明。要淡文明的人,不會到這裏來。就是到這裏來了,他會自殺的。我告訴你,我不怕死。再告訴你兩聲,我不怕死,我不怕死!死我都不怕,你那種狐假虎威的本事,我看了是一個大錢不值,你還想禁止我不罵你嗎?但是你這種人,值不得我罵,罵髒了我的嘴。”陸影聽了她這一串子的罵法,隻有呆了望著她,脊梁上陣陣出了熱汗,直等她罵完了,才冷笑一聲道:“你是好東西,你不怕死,你怎麼不自殺呢?”說著,他板了臉孔坐下來。二春道:“我怎麼不自殺,這話你不配問,我……”她說出這個我字,突然頓住,將兩手來叉住腰,魏老八迎上前,向她淺淺地一鞠躬,笑道:“二小姐,不用發脾氣了,老陸作的事,至多是對不住小春,又沒什麼對不住你,你又何必多餘一氣。今天晚上我在夫子廟,遇到了小春出條子,笑嘻嘻的滿場打招呼,她自己都毫不在乎了,你還為她生什麼氣?”二春道:“我為她生什麼氣,不過我有這樣一個毛病,那種忘恩負義的人,走到了我麵前,我就不知道氣從何處來。”魏老八又笑著點了個頭道:“好了好了,看我們的麵子,不要和他計較了。”二春也不再說什麼,忽然彎下腰去,格格格的一陣狂笑,接著就手扶了沙發椅靠,倒下去坐著。魏老八看了她這樣子,也不覺得漲紅了臉,站著動不得,楊育權見他碰了二春一個橡皮釘子,先也是嘻嘻的笑著,及至看到魏老八的臉色變下來,便由煙鋪上坐了起來,向二春道:“喂,你這樣狂笑什麼意思?我們的麵子,不夠你一看的嗎?”二春頭靠了沙發背,仰起一張笑臉,並不因為別人不願意就把笑容收起來,這就稍微的坐正來,從容的道:“我不要命嗎?敢笑你楊先生嗎?我也不敢笑魏八爺,他是你楊先生的保鏢;至於在座的各位先生,除了陸影,至少也是我的新朋友,我敢笑嗎?我笑的是我自己。”她把這理由說出來了,大家依然是向她望著。她為什麼笑她自己呢?二春站了起來,牽牽自己的衣襟,又伸手摸了兩摸鬢發,向大家微點個頭道:“我為什麼笑我自己呢?我笑我太小孩子氣了,讓狗咬了一口,就讓狗咬一口罷,為什麼我還要去咬狗一口呢?”楊育權手裏拿了一支煙卷,不住的在煙盤子上頓了出神,眼睛可注視著她,看她有什麼話來解釋,現在見她所解釋的理由並不怎樣充分,臉色就慢慢的沉下來,那眼光也橫著了,可是二春早已知道了他要發作,卻是慢慢的向煙鋪這邊退了過來,結果,挨著床沿坐了。看到楊育權手裏拿了一支煙卷,這就摸起煙盤子邊的火柴盒,擦了一支,和他點煙。楊育權倒是把煙點著吸了。但是他握了二春一隻手道;“二春,你太猖狂,我要罰你。”他說時,噴出一口煙來,還是板著臉的。二春索性靠了他,將頭微挨了他的肩膀,把眼珠一溜道:“罰我什麼呀?”楊育權手裏夾了煙卷,指著魏老八道:“我罰你嫁給他,今天晚上就嫁,你依從不依從?”他說到這句話,語音是格外的沉重,顯然是不可違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