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理解,近年,隨著各地把旅遊業作為經濟發展的新增長點,紛紛打出當地名人的效應牌,以吸引更多遊人的眼球。隻要影響大,越大越好,這個人管他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搜腸刮肚引經據典,“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甚至一個名人出現多個故裏、數處墓塚。
最早認識蔡京,是從中國古典文學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滸傳》:智多星吳用與托塔天王晁蓋密謀奪取生辰綱時說:“有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送上東京,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這個蔡太師就是蔡京。書中蔡京還有個狐假虎威、魚肉百姓的兒子蔡九知府……《水滸傳》中有這樣一句民謠:“但知有蔡京,不知有朝廷。”把蔡京描繪為淩駕於皇帝之上,濫增捐稅,大興土木,搜刮民脂民膏,百姓怨聲載道,激起了宋江、方臘等農民起義。從此,一個“灑下人間都是怨”,鼻子上貼塊白膠布的大奸臣、大貪官形象刻入人們的記憶。
《宋史》把蔡京列入《奸臣傳》,評價他:天生凶狠狡詐,玩弄權術,擺布他人於股掌之間(“天資凶譎,舞智禦人”)。在皇帝麵前,善於察言觀色、見風使舵,以求鞏固自己的地位和專寵(“在人主前,額狙伺為固位計”),總教唆皇帝說,不必顧忌流言蜚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九州的財力還怕不夠你一人享樂(“謂當越拘擎之俗,竭四海九州之力以自奉”)。“吾皇聖明”,早就洞察蔡京的奸詐,所以屢屢把他罷官流放,並任命與蔡京不同政見者來監視他、牽製他(“帝亦知其奸,屢罷屢起,且擇與京不合者執政以視之”)。蔡京每臨政治危機,總會向皇帝磕頭如搗蒜地跪地哀求,眷戀權位竟至毫無廉恥之心(“京每聞將退免,輒入見祈哀,蒲伏扣頭,無複廉恥”)……
這是史官的慣用筆法:要把昏君與佞臣予以切割。皇帝本是治世明君,禦旨也是金口玉言,事情壞就壞在周圍一幫小人身上。
宋徽宗是北宋的亡國之君。1125 年,金兵由河北、山西分兩路南侵,國勢已然危如累卵。宋徽宗仍沉浸在盛世華庭的虛幻之中,不做任何戰爭準備,依然故我地過著“日射晚霞金世界,月臨天宇玉乾坤”的紙醉金迷的宮廷生活。宋徽宗荒謬昏庸地認為,把皇位傳給兒子欽宗趙桓,自己做逍遙自在的太上皇,就推脫了肩上的曆史責任。有一則民間傳言:宋徽宗逃離京城之後,到一農家休息進餐,農婦問他是何許人,他說姓趙,現在退休,由長子代替自己上崗。衛士們忍俊不禁,宋徽宗也不由得笑起來。(肖黎主編:《中國曆代名君》下,河南人民出版社 1987 年版)宋欽宗繼位後,太學生陳東領數百同學伏闕上書,認為蔡京、王黼、童貫、朱勔、梁師成、李彥“六賊”,應對金兵入侵造成的危難局麵負責,奏書中蔡京冠“六賊”之首。
宋欽宗繼位後的 1127 年,金兵攻破開封,把宋徽宗、宋欽宗父子及皇親國戚、嬪妃大臣 3000 多人,一起押往冰封雪凍的北國。這就是嶽飛《滿江紅》一詞中描繪的“靖康恥,猶未雪”。苟安於江南一隅的南宋王朝,痛定思痛地寫下《宣和遺事》,總結北宋的亡國之恨,歸根於王安石和蔡京的變法改革,稱兩人為十惡不赦的“拗相公”和“大奸臣”。
托克維爾在其名著《舊製度與大革命》中獨具慧眼地發現了一個詭譎悖謬的現象:“一個壞的政權最危險的時刻並非其最邪惡時,而在其開始改革之際。”後世把它稱為托克維爾定律。托克維爾一語成讖,王安石、蔡京於北宋末年勵精圖治、殫精竭慮的變革努力,“無可奈何花落去”,陷入改革變法的百慕大夢魘。
《宋史》修於元末,以南宋所修國史為藍本,順理成章地把蔡京列入了《奸臣傳》。紀曉嵐主持的《四庫全書提要》這樣評價《宋史》:“其大旨以表章道學為言,餘事不甚措意,故舛謬不能殫數。”《宋史》木匠斧子單麵砍,把曆數王安石、蔡京之過定為編史原則。凡是貶抑王安石、蔡京的,哪怕明顯是反對變法派在私書雜史中捏造出來的逸事,都作為信史收錄,而當時讚揚王安石、蔡京等改革變法措施的,一概避而不提。這種選擇性地撰史,被後世史學界批評為:“《宋史》繁猥既甚,而是非亦未能出於大公。”修史背棄了真實性原則,而帶有了個人情感色彩和價值判斷,“故舛謬不能殫數”,自相矛盾且謬誤百出。
現代史學家黃仁宇在談及《宋史》所列諸多奸臣時說:“我們今日重新檢閱他們的事跡,很難證實各人的忠奸。”
薩特有句名言:“一個時代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必定是統治階級倡導的思想。”主流話語導向著民間的觀念。創作於明初的《水滸傳》,必然受到正史的影響。為了完成對一個大奸臣的塑造,施耐庵妙筆生花,空穴來風地給蔡京捏造出一個女婿梁中書和一個兒子蔡九知府。盡管遍尋史籍家譜,也找不出這兩個人的曆史原型,但人們還是願意相信文學手法的想象和誇張。這是文學對意識的成功,然而也是文學對曆史的敗筆。
蔡京一生侍候了神宗、哲宗、徽宗三代趙家人。神宗、哲宗、徽宗三朝皇帝都沒有說過蔡京是“奸臣”。《宣和書譜》稱讚蔡京:“二十年間,天下無事,無一夫一物不被其塗,雖兒童走卒,皆知其所以為太平宰相。”把蔡京執政的 20 年,認為是塗染著濃厚的蔡京個人色彩,不失為北宋末年一段富足而太平的黃金歲月。《宣和書譜》中還記錄了一段宋徽宗親口對蔡京的評語:“寅亮燮理,秉國之鈞,實維阿衡,民所瞻仰。”秉國執政,萬民敬仰。“乃時丕承祇載,紹述先烈,於誌無不繼,於事無不述,緝既墮之典,複甚盛之舉,奠九鼎,建明堂,製禮作樂,興賢舉能,其所輔予一人,而國事大定者,京有力焉!”(《宣和書譜》卷十二)可以說是政績卓著,功德無量。當然需要指明,蔡京的兒子參與了《宣和書譜》的編訂,書中也難免帶有另一麵的溢美之詞。但無論如何編造,他也不敢偽造聖旨。隻要是真實地記載了當朝人對蔡京的評價,說出真相總有認識價值。對後世而言,兼聽則明,偏信則暗。
蔡京有“金殿五曾拜相”的詩句。在宋徽宗臨朝年間,蔡京滄桑沉浮,幾起幾落,曾經 5 次任相。當家三年狗也嫌,盡管在言官台諫的攻訐下,蔡京 4 次被罷職甚至流放,但每次都能東山再起,而且每次複官,為了表示垂青和安撫,宋徽宗總要皇恩隆眷,不僅重授相權,在京都禦賜宅邸,更進而加官晉爵為太尉、太師,嘉國公、魏國公、魯國公。最後一次,聖旨還要進封陳國公,是蔡京本人堅辭不受。1124 年,第五次起用蔡京總領三省事時,蔡京已是近 80 歲高齡,“目昏眊不能事事,事皆決於其子蔡絛”。蔡京老眼昏花,龍鍾蹣跚,小兒子蔡絛成了他處理政事的“拐杖”,蔡京裁定之事由他負責上朝向宋徽宗報告。宋徽宗在位 24 年,蔡京居相位長達 17 年,徽宗對蔡京的依賴程度由此可見一斑。南宋人葉夢得的《石林燕語》、蔡絛的《鐵圍山叢談》、陸遊的《老學庵筆記》等著述中,頗為蔡京沒能急流勇退而感到遺憾。危難之際還不識時務,“明知征途有艱險,越是艱險越向前”,終造成災難性悲劇。
蔡京的罪名是隨著言官台諫的不斷彈劾而逐步雪上加霜。
初始僅是把蔡京逐出權力核心,貶謫為中奉大夫、秘書監,邊緣化到西京(今河南洛陽)致仕。但隨著國勢日危,對蔡京的譴責也越來越嚴厲。認為貶官流放這樣的處理太輕,於是加罪為流放甘肅崇信縣,再加罪移湖南衡州安置。蔡京更改流放地途經京師時,曾要求入京麵聖,欽宗飛驛傳令蔡京速離,不得停留。不久,一紙詔令又將蔡京流放韶州安置,韶州為今廣東韶關,比衡州更為邊遠。即便如此,言官仍認為韶州算不得邊遠蠻荒,對蔡京這個罪大惡極之人簡直是重罪輕治。宋欽宗再下詔把蔡京發配儋州(今海南島),真正是打發到了天涯海角。
80 歲高齡的蔡京,支撐著病體從一個流放地走向另一個流放地,蔡京寫下絕命詞雲:“八十衰年初謝,三千裏外無家。孤行骨肉各天涯,遙望神京淚下。”1126 年 7 月 21 日,蔡京病逝於流放途中的潭州(今湖南長沙)崇教寺。生前貴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身後卻是死無葬身之地,橫屍於“孤老餒疾致死”後“暴露溝塹者”的漏澤園(漏澤園是蔡京在位時設置的社會救助機構,當時遭到權貴們的反對,是蔡京的執意堅持,才創立了這一為後世讚許、向弱勢群體傾斜的善舉。具有嘲諷意味的是,事後回想,倒像是蔡京為自己安排的後事)。據南宋人所著《揮麈後錄》記載,“蔡京門人呂川卞老醵錢以葬”,並為蔡京寫了墓誌,文中有“天寶之末,姚宋何罪”字樣。天寶是唐玄宗盛世年號,姚崇和宋璟是唐玄宗時的兩位賢相。天寶末年,中唐發生了安祿山叛亂,這一變故豈能歸罪於賢相姚、宋二人?
蓋棺定論難論定,朝真暮偽誰人辨,晨鍾暮鼓總輪回。
蔡京淒愴離世 35 年後,1161 年 10 月 28 日,同一道聖旨,宋高宗為蔡京與嶽飛平反昭雪。又 6 年之後,1167 年,蔡京骸骨由潭州遷葬仙遊楓亭埔蓬村,墓葬規格按照宋朝宰相等級,是一座頗具規模的墓葬群。
在《中國地方誌集成》之《福建府縣誌輯》十六《民國莆田縣誌》中有一段記載:“京拜太師,時術士言興化,公之鄉裏,若汲水貫之,則旺氣壯,京用其言,鑿壺公(山)下新塘。”“京他事不足道,此則有益於鄉裏,故曰惡,而知其美,天下鮮矣。”蔡京在朝廷權爭中的勝敗褒貶,與家鄉的父老鄉親風馬牛不相及,而他為家鄉所做的點滴功德,卻是永久銘刻在家鄉的青山綠水之間。
蔡京墓近千年來尚保存完好,直至“文化大革命”時期,這樣一個大奸賊的墓當然在劫難逃,遭人刨墳掘墓,銼骨揚灰。據仙遊縣文物局的登記表記載,目前尚存六對石像生,墓三埕,墓磚數千塊,石翁仲若幹……
中國有句俗話“入土為安”,然而曆史呈現出詭譎荒謬,有些人命中注定死無寧日,入土難為安。
修而複毀,毀而複築。一座墓碑成為政治走向和價值取向的晴雨表。
還有一個令人匪夷所思而又耐人尋味的情節。南宋人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記載,蔡京死後 42 年遷葬,皮肉銷蝕已盡,骨骸中胸骨上凸起一個隻有如來佛胸前才有的“卍”字,高有兩分多,就像用刀子鐫成一般。這一細節,不知是表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思,還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告誡?
我無法考證這一細節是文人意識的演繹成分,還是至今不為現代科技所知,這一怪異現象,也許會激發後人去探究曆史人物真相的興趣。
“橫看成嶺側成峰”,人性是複雜矛盾的多棱體,社會是變幻莫測的萬花筒,隻要變換一個角度,就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麵目或圖形。
如何真實客觀地評價宋徽宗與蔡京兩人的君臣關係,如何準確評價北宋末年自王安石以來到蔡京的改革變法,成為一座陵墓所埋藏的解讀鎖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