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後來我們都哭了》番外(1 / 3)

蘇冽篇

我麵無表情地坐在角落裏看著周圍濃妝豔抹的女生,為自己會來這種地方而感到震驚。我從身上摸出一支煙,心底充滿了冷硬的自嘲。兩個月前,我還是足以把五星級酒店當家住的人;現在,同樣是在五星級酒店,隻不過,我所在的是附屬KTV的公主休息區。以前我總覺得“公主”是一個特美好的名詞,後來不知怎麼的,這個詞不僅被一些爆炸頭的非主流當成自己的昵稱,竟然還膽色十足地進入了KTV行業,代替了“陪唱”這個名字。

小時候,千方百計想做公主,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是件多讓人豔羨的事。現在,還真當了公主,隻不過是陪萬千男人練歌,還要忍受他們的動手動腳。我扯動著嘴角冷笑。如果林洛施在,肯定會揪著我罵,你他媽好歹是一有頭有臉的女的啊,瞅你現在的寒酸樣兒,看得我心裏硌得慌。是啊,如果林洛施在。如果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虛妄之詞,讓我一瞬間意識到了冷清的現實。是我拋下她們離開的,臨走前甚至連告別都未說。我知道以洛施的性格,她嘴上罵我罵得厲害,但一個人的時候肯定會哭。可是,洛施,命運跟我們開了那麼大的玩笑,我沒辦法再麵對昔日朝夕相處的你們了。

我到現在都記得米楚站在我麵前給我一記耳光的模樣。她氣得嘴唇都在發抖說,蘇冽,以前我沒覺得你當二奶多可恨,現在我看著你就覺得惡心。世上男人多了去了,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跟我爸睡時想起我不覺得羞恥嗎?

我的臉上一片火辣辣的潮紅,米楚那一巴掌估計用足了勁兒。

我不怪她,因為我知道當初我們有多義氣,如今她便有多生氣。我捂著臉,挺想跟米楚說,我發誓,我要知道睡我旁邊的那個男人是你爸,就算他是李嘉誠,拿別墅、名車砸我,我眼都不會眨一下。

但是,我動了動嘴唇,什麼都沒說。很小的時候我便明白,木已成舟,多說無益。米楚肯定不懂,其實我從十六歲出來漂泊,就把自己當做了每座城市的過客,這麼多年,我之所以留在C城,其實並不是貪戀他爸那點兒錢那點兒勢,也不是為了成年後在設計行留的名,而是因為林洛施她們這群血性的女孩兒讓我的心有了溫暖和居住之所。

剛出社會時,野心和權力控製著我的視野,但等到到達那個位子我才逐漸發現,一個人的真心和英勇的難得。所以我那麼那麼地珍惜洛施和她,甚至在事發之前,我有買房長久居住的打算。

然而,終究還是不能。幼時,算命先生便說我一生居無定所、大起大落,一生都在辛苦奔波。

離開家後,我也經曆了各種艱難和繚亂,最後在不同男人的幫助下,走到了後來的位子,不算隻手遮天,卻也舉足輕重。我堅定地認為是自己以命抗天、人定勝天,到最後經過了米楚這個事我才發現,原來我其實無力回天。其實有時,我寧願自己從未得到過任何東西,這樣或許在失去時,我就不會將自己置於死地,哭得無法自抑。

我還記得洛施跟我說,蘇冽,你別怪米楚,她隻是一時接受不了。

洛施說這話時眼睛紅紅的。我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怪米楚,要是我知道我好得穿一條褲子的姐妹是我爸的二奶,我他媽非皮鞭、辣椒水、老虎凳伺候。

18、19、20號。去302包廂。

我的肩膀突然被領班拍了一下,她指了指前麵兩個女生對我說,18號,你跟她們兩個走。我點了點頭,站起身,掐滅煙,走進了燈光昏暗、聲色犬馬的包廂裏。

這裏與我陪客戶時一樣,隻不過以前是我點了人給客戶送,現在是我站在一群年輕女孩兒裏,和她們一樣化濃重的妝,等客戶點我。

我禁不住又想摸口袋裏的煙,轉身看到包廂的牆鏡上映出的我的影子——劣質的衣服,劣質的妝容。我相信現在逮誰站我身邊都認不出我。

當一個禿頂的男人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時,我忍住心裏的惡心閉上了眼,再睜開眼時,臉上已經換上了媚笑。

以前我一直相信一句話,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也一直為自己的生存能力而驕傲,我總是能在最短的時間裏適應自己所處的環境。但此時,我卻為自己擁有這項本領感到齒冷。

我不知道自己的軀體被男人都碰觸到了哪裏,我隻知道,從包廂裏出來後,拿著領班給我的兩百塊,我跑到衛生間裏,借著昏暗的燈光,壓抑地哭了起來。

沒有人知道,來這裏的前一天,我把所有的錢財都捐給了山區小學。我看著電視上關於日前市區有一神秘女子為山區小學捐出六位數巨款的新聞,心裏空蕩蕩一片。像多年前一樣一貧如洗,這是我對自己所犯下的錯誤的懲戒。我沒有再入本行,而是選擇了這種殘酷而低微的辦法在夾縫裏求生存。我把自尊高高地摔碎,然後醉生夢死,淪陷地獄。

我拿著賺的錢、拖著箱子走進了KTV安排的宿舍。宿舍裏有八個床位,卻隻住了零散的兩三個女生,她們看到我時一臉的麻木。從那天的了解我知道,做公主的不隻是貧窮的人,還有一些大學生,她們是為了買自己喜歡的奢侈品而來。那些大學生眉目裏充滿了不諳世事的憂傷和狂傲的膚淺,她們賺了錢後或去買奢侈品,或是挽上和自己父親一樣年紀的男子去換取更多的利益。

在宿舍裏住的一般都是外來客,她們看我的眼神裏沒有過多的感情。在這個紙醉金迷的城市,或許我們消耗掉的不僅僅是青春,還有曾經如泉水般純淨的感情。

我是個適應能力非常強的人,米楚稱之為父親的男子也曾稱讚我聰慧,做任何事都會觀察入微,然後完美完成。做這行也不例外,很快,我便觀察到了規律,得到了一些男子的青睞。

一個月的時間,我漸漸地從剛來時的每夜望著窗外的月色流眼淚,變成了心留空白、安然入睡。在過年時,我已經拿到了一大筆錢。不過拿到這些錢,除去日常生活或偶爾買酒喝,我隻是心無波瀾地將它們存放在銀行卡裏。開始有各色各樣的男子約我出去,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雖然這份墮落和懲戒是我自己選的,但我為自己立過底線。我可以在男人堆裏穿梭,但我不允許自己在每天清早清醒在不同的床畔。但做這行我還是道行尚淺,雖然我一再拒絕某位客人,他卻還是在某天找到了宿舍。

他大腹便便、滿麵油光地看著我訕笑,小蘇。我堵在門口,麵無表情地問,有事嗎?你先讓我進來再說。男人無恥地堅持。我抵不過男人涎著臉的模樣,讓出了一條門縫,男人擠進門裏開始打量房裏的條件,然後轉過身突然抱住我。我嚇了一跳,奮力推開男人,一掌拍在他光滑的腦門上,你他媽幹什麼?!男人卻並不憤怒,恬不知恥地望著我,小蘇,我隻是,看到你生活這麼艱難,想幫幫你。我那裏有別墅空著。

我震驚地看著男人,我想說你他媽算什麼玩意兒,姐跟過的男人資產能把你那座小別墅給埋了。但我知道男人肯定會當我開玩笑,會嘲笑我不過落地草雞,卻非上綱上線地拿自己當鳳凰。

男人看我沉默,以為我是在考慮,立刻趁熱打鐵地拉著我的手,小蘇,我不會虧待你的。我狠力甩開男人的手,臉色鐵青地指向門,你他媽怎麼滾進來的,就怎麼給我滾出去。說著,我拎起桌上的酒瓶敲碎,握著碎瓶口指著男人。男人驚恐地看著我,嚇得忙不迭地從門口閃身跑出,邊跑邊罵罵咧咧,媽的,一個婊子裝什麼純情!

男人走後,我癱坐在床上。我想這個地方不能久待,我必須換個地方住。在過年前,我終於換了一所一室一廳的房子。一天,我在租住的小區裏撿了一隻長相寒磣的老貓,我給它取名叫吉祥。想起以前自己在網名上掛的簽名,我是貓貓吉祥,我在等我的貓貓如意,我笑得掉下了眼淚。還好有吉祥的陪伴,所以過年時,我一個人身處冷寂的房子裏,也覺得不那麼孤單。

我經常帶一些吃的回來,因為我從不做飯,所以吉祥跟我吃慣了生冷食物。我空閑時,偶爾也會去樓下的小飯館買條魚讓老板用清水煮一下給吉祥吃。

而我吃得最多的東西大概是酒吧。雖然我過去也經常陪客戶喝酒,但那時大多是言不由衷,而現在,我好像是發自肺腑地熱愛上了酒精,每晚喝點兒,都會一覺睡到天亮,什麼都不用想。我終於明白了電視裏失意的人為什麼都喜歡與酒為伴,酒能讓人忘記想要忘記的事。

我從超市出來,提著一罐簡易裝的酒。這個冬天不太冷,雪落得很少,我走在幹爽的街道上,用手擋著清冷的風,劃燃了根火柴點著煙。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自己在牙牙學語時,曾看過一個美麗的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

那個童話說,小女孩兒賣不出火柴,於是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夜裏,她隻能劃著自己的火柴暖手,她每劃一根火柴,便能看到一種慰藉,美麗的食物、溫暖的燈火、她的媽媽、她的外婆。

洛施曾說我是一個內心充滿童真的人。以前我從來不承認,可此刻卻也不得不承認,成年之後我喜歡用火柴點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個故事,火柴在我眼裏,是溫情的產物。

蘇冽?迎麵突然傳來一聲驚呼。我夾著煙迷茫地回過頭,在這個城市裏,我好像並沒有故人。一張清澈的臉從車裏探出頭,驚喜地看著我。我看著這張年輕英俊的臉,搜索了所有的記憶,發現我並不認識這樣一個人。他走下車笑著說,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靳樂銘,一年前我們曾因為藍田項目打過交道。噢,我歉意地衝他笑了笑,不好意思道,你好。他看我抱著滿懷的購物袋,指著裏麵的泡麵問,你過年吃這個?我看了看購物袋不介意地衝他笑了笑,一個人吃什麼都隨意。剛好今天我也是一個人。靳樂銘好看地笑了笑,剛好也在找吃飯的地方,不如一起吧?

不麻煩你了,我警戒地退後了一步,七年前來這個城市走讀我不想認識什麼人,現在更不想認識,認識的人越多,以後的傷害或許就越大。

雖然上次合作沒談成,不過我很欣賞你的處事方式。今天在這裏重逢也算是緣分,不會這麼不賞臉吧?靳樂銘執著地問,一雙含笑的眉眼盯著我,異常璀璨。

旁邊的咖啡廳散發出濃香,杧果黃的燈光溫馨異常,道路兩旁的彩燈燈火闌珊,我站在冷風循環的街頭,終於點了下頭。上車。靳樂銘眉開眼笑地幫我拉開車門,我看著他澄澈如孩童的微笑心裏也放鬆了起來。

靳樂銘帶我去的是一家偏僻的私房菜館。對於這種私房菜館我並不陌生,以前在C城時我也經常帶客戶去這種地方。現在的人越來越難纏,吃慣了山珍海味,就開始找清淡、找別致吃,特別是私房菜館繞來繞去的路,就已經充分地滿足了食客的獵野之心。

坐在溫黃的燈光裏,喝了杯燒酒後,靳樂銘問我,什麼時候被挖到了綠城?我含糊地搪塞,沒有被挖,辭職,想休息。靳樂銘看我不願多說,便體貼地說了些行業的趣事。所以那頓飯也算吃得其樂融融。

吃完飯靳樂銘送我回去,我執意在路口下了車。靳樂銘拗不過我,無奈地放下我,從車窗裏探出頭,猶豫了下說,蘇冽,留個電話吧,方便以後聯係。

月光下的靳樂銘讓我想到多年前學過的一句詩,陌上公子人如玉。可我依舊提醒自己保持清醒,我笑著說自己剛到,還沒來得及買號。這樣啊,靳樂銘從車窗裏遞出一張名片,那你換了號一定要聯係我。我漸漸走到拐角處的黑暗裏,看著靳樂銘的車離開後,把握在手裏的那張名片一點一點揉皺,撕碎,然後丟在了垃圾桶裏,頭也不回地朝家裏走去。

現在的蘇冽,並不是當初的那個蘇冽了。

冷漠無情,畫地為牢,隻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

隻是我沒想到會再遇到靳樂銘,還是以那樣尷尬的方式。

過完年時,領班帶我們進了一個包廂,我進去第一眼便看到了靳樂銘,而他的旁邊,坐著上次闖入宿舍被我辱罵走的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看到我立刻跟吃了興奮劑一樣衝我招手,小蘇小蘇,仿佛之前的事並未發生。

但看他眼裏幸災樂禍的精光,我知道,他是記得的,而且今天也是故意來找碴兒的。

我看了旁邊的靳樂銘一眼,他不可思議地望著我。我麵無表情地朝老男人走去,心裏浮起淡淡的傷感。

老男人一坐下便開始對我動手動腳,我平時已經習慣了這些身體接觸,可我沒想到的是,老男人竟然趴在我的耳邊咬了一下,我渾身一震,一把推在老男人光滑的頭上,站起身揚起手給了他一記清脆的耳光,整個包廂都寂如死灰。

我×!老男人反應過來,像頭雄壯的獸類一樣撲上來,把我摁倒在牆上,嘴巴冒著熱氣朝我身上拱。

我抓起手邊的煙灰缸朝老男人頭頂砸去,正在這時,手卻被用力地攔下,緊接著,我被拽到了一個溫熱的懷抱裏。是靳樂銘。

黃伯伯,靳樂銘禮貌地看著老男人,低頭,這個小蘇像我以前暗戀的人,能不能……

老男人臉色一僵,嗬——嗬——兩聲冷笑,陰沉地看著靳樂銘,拍著他的肩膀道,既然如此……老男人齷齪地笑了兩聲,樂銘你就替我辦了她。

靳樂銘後退一步,彬彬有禮道,那我先走一步,你的意思我會轉達給父親。老男人聽到靳樂銘的話,立刻眉開眼笑,好,我等你的好消息。靳樂銘拉著我的手走出了包廂。在地下停車場我甩開了他的手。靳樂銘回過頭,眉頭緊鎖,憂傷地看著我,蘇冽,你可是遇了什麼難?停車場昏黃的燈光影影綽綽地映在他眼裏,像支離破碎的鑽石,蕩滿了剔透。我搖頭,並不曾。那你為什麼……靳樂銘的話沒有說下去。我推開他走過去,靳樂銘,我們不是一類人。走了幾步,我腳步停留在原地,再度艱難地開口,你就當,就當你認錯了人,好嗎?

身後久久沒有聲音,直到過了很久,才聽到靳樂銘空蕩蕩的聲音在偌大的停車場充盈著悲傷。他說,蘇冽,從前那個意氣風發、敢做敢當的你哪裏去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把自己弄成這樣,可是我想,你以前的朋友看到這樣的你,一定會像我一樣非常非常難過。

難過?洛施會難過嗎?米楚會難過嗎?我的鼻子突然有些酸,我抬起頭,看到屋頂上有蛾子在一遍遍不知疲倦地撞向燈光。有時我很羨慕這群飛蛾,它們明知撲火會死,卻依舊甘之如飴地用生命演繹壯烈之愛。我抬頭抬得有些累,我轉過頭看著身後的靳樂銘,淡淡地說,靳樂銘,你不懂我這種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