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孽緣2(2 / 3)

父親背起背包,一身沒有領章的舊軍服,那情景並不像是生活失敗要逃遁他鄉,卻像是在外功成歸來一樣。就在村中這個小小的、同時又顯得空曠淒涼的廣場上,我們村裏的全體村民,也包括父親在內,都曾目睹過村裏的年輕人當兵複員回來,他們都是一身這樣的裝束,神氣活現。不多久,這些退伍軍人給安置了工作,又以同樣的裝束離開村子,比如貧協主席長手保侖的兒子王成。王成是他在部隊上自己改的名字。這次他作為公安方麵的成員和工作組一道回來了。

“聽說,”他輕描淡寫地說,“這裏出了一點事情,我們來過問一下。”

他們的到來幾乎吸引了全村子的人。

廣場上幾乎有了一種節日的氣氛,要是人們不因為期待一件突然的事情產生一個明確的結果而顯得過於拘謹的話。

我還記住了,工作組所有人都穿著舊軍服。

那時候的軍服,尤其是舊軍服已是政治地位的象征。

父親那身50年代的斜紋卡其軍服引起了全體工作組成員的興趣。他們的眼神是驚奇的、憐憫的,更像是想自己享有那舊軍服。

舅舅下山來了。他的臉色憤怒而又慷慨。他撥拉開人叢,也把張著肥厚嘴唇想對他說點什麼的姨父撥拉開去,可他隻在那根老木頭前看到了我。

“他們帶他進去了。”我說。

“是啊,他們把雍宗帶進章老師的房子了。”

有少數幾個人同聲說道。

現在,一堵人牆靜靜地麵對著廣場對麵的小學校。小學校兩頭是教室,正中是老師的住房。每每來了工作組,議事都喜歡占用老師的房子,因為那裏麵有辦公桌、椅子、水瓶,以及漢式的玻璃窗戶,而且公家的人就是喜歡公家的房子。

人牆前麵站著我和舅舅。

我們一點聽不到屋裏的聲音。

人們無聲無息地看到舅舅做出一副十分猙獰的樣子走向那間房子。

頭上一片晴朗無雲的高遠藍天。

輕風徐徐,送來被烈日蒸烤出來的濃重的泥土的香氣,又稠又腥的泥土香氣。

現在,那個廣場已經完全荒蕪了。

鑒於色爾古村特別貧困的狀況,政府有計劃地安排了一部分住房遷移,順河而下三百餘裏,到地形地貌幾乎和這裏相同的新地區重新開墾。那是解放前被一場瘟疫毀滅的村莊遺址。離開的大多是些在此地沒有多少根基的外來戶。1976年以後,留下的住房隨著生活狀況的改變,新房都建到瑪崗覺卡口子上的大河邊上去了。在那裏平坦的台地上開辟了新的耕地。大多數人家都有了汽車、拖拉機從事長途或短途運輸。木頭、牛皮、羊毛以及各種藥材都是大宗可供運輸的貨源。新色爾古村的房子大多都高大氣派,但不像老色爾古村那樣緊湊。三十來戶人家的房子散布在大河兩岸,保持著明顯的距離。這種距離成為村裏家族與家族、家族內部彼此隔膜猜疑的物質表象。

母親說,老色爾古村那麼多破敗的房子,原來因為人畜活動而踩得板結堅硬的土地長起了那麼深的荒草:肥胖的蕁麻,又壯又高的牛蒡,白天經過那裏都有一種會遇到鬼魂的恐懼。

說到這些,母親有一種解脫了夢魘的感覺。

我們家遷出的時間比較晚。

遷出來後,母親說:“你阿爸的脾氣也隨和多了。”我和母親在家門前交談時,遠處的地邊上,移動著父親瘦小的身影,他在修補柵欄。

我說我想去老色爾古村看看。

母親說:“不,去幫你阿爸幹點活路吧。他還是那樣不曉得休息。以前窮,現在好了,你弟弟一趟汽車就能掙幾百元錢,可他還是不肯休息。”

那天剩下的時間我一直幫父親幹活。

父親還是那樣沉默寡言,但他內心的陰鬱較過去要舒緩多了。我還能修補籬柵,外表看去依然那麼熟練。我盡量克製著我的笨拙,我掩飾得很好。父親站在旁邊端詳著我,我感到他的眼光十分古老,裏麵包含著成千上百個年頭,好多代祖先的目光,這些目光一齊注視自己的後代勤劬地修補自家地邊上的柵欄。我的修補工作是把上年扡插的柳條中未發芽的那些拔出來,然後插進新砍的柳條,希望它們能在疏鬆的森林黑土上,在春風中發芽抽條。父親雍宗把一根又一根的柳條遞到我手上。這樣簡單的勞作使我身上,以及內心深處都升騰起一股熱力。我還感到,有一些渺遠沉重的東西通過這種方式傳遞到了我的手中。

後來,年老的父親對成年的兒子說:“累了,休憩一陣再幹吧。”

我躺下來,靜聽著正在返青的草地上一片窸窸窣窣的嫩草破土的聲音。仰躺著,我能看到背後平緩的山坡、樺樹潔白修長的樹幹和黑色的虯曲枝條,再後麵是藍天和輕淡的雲彩。

還是父親打破了沉默。

“你兒子長得很乖。”

“他是你孫子。”

“我喜歡他,你要帶他回家來。”

“等他斷了奶。”

“再生一個吧。”

“已經辦了獨生證了。”

“你能肯定他能有出息嗎?”

“我要盡力。”

“我相信你會盡力的。我們家的人都是這樣。”“你弟弟從外麵帶回來一部錄像,錄製的是美國一家人的事情。你寫東西,能寫寫我們一家人嗎?”

“我會試試的。”

轉過頭來,我看見父親激動起來了,臉上有生氣,眼裏有了光彩:“我會給你講清楚一些事情的。”

“你和舅舅怎麼回事?”

“沒什麼事。反正你母親那家人我都看不順眼。你猜猜你舅舅最近幹了件什麼事情?他要把你妹妹說給她表哥!我倒不在乎是近親。反正你媽和他姐姐不是同一個父親。可他們一家人就守著那點地過日子,你姨父還是偷東摸西。那次他到廟子上去看你舅舅,就偷了一副馬籠頭,給人家逮住了。”父親笑了,他說,“你想想,現在馬籠頭有什麼用?誰家沒有一兩部帶輪子的東西?你妹妹可不能嫁到那樣的人家。”

父親那天說了我這輩子聽他說的最多的話。這使我心頭升起一種十分溫柔的淒楚感情。父親已經老了。

父親說他知道我的心情。他說我們兄弟能夠養活他和母親,等他們老了以後。他說前年有縣上的幹部來過,說要替他落實政策。一打聽,落實以後每月給他發放十元錢的補貼。他說:“你們的錢來得真是時候哇。去你們媽的!”父親又說:“以後我老了,不能動了,阿來你就每月給我那十塊錢。”

“我不是要錢,你懂那意思嗎?”

“我懂,父親。”

說到這至關動人的地方,父親又暴露出他乖戾的壞脾氣。他的眼中又暴出陰冷的綠色火苗。

“她懂嗎?你城裏的老婆。”

於是,我又想起老色爾古村廣場上那根已經朽腐了的老木頭。

我又躺倒在地上,從背後端詳我的生身父親。這個不可過於親近的古怪老頭。他頭發已經花白了,脊梁依然挺直,衣領上有一圈淺淺的汗垢。我想像著要是沒有共產黨沒有解放,他當上頭人會像我們的哪一個先人。他們曾以各種不同的方式統治過老色爾古村,那個已經完全頹敗的村莊。他若不是慷慨仗義,便一定剛愎殘暴。依我的經驗,身板瘦小的人,永遠精力旺盛、性格頑強,一旦有權在手’就容易走上兩個極端。

然後是我。

當然我不會由我這個曾經美麗而今依然十分善良的母親生養。那麼,我那出自名門望族的母親又該是什麼樣子?

而現在,我卻感到自己身下沃土的熱力和春天裏才有的那份鬆軟。封凍的土地解凍的過程就是土壤疏鬆膨脹的過程。越過父親的單薄堅實的肩膀,可以望見家裏的寨樓裏升起了淡淡的炊煙。我知道了,父親對延續家族傳統有自己的理解,而他無可奈何的深沉悲哀是我無法參與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那個曾經輝煌一時的家族與我毫無關係。我是這種黑土地和分布著這種土壤的更為廣大的地區孕育出來的另一樣東西。

我將很難忘記,也很難描寫父親描述那件事情時的麵部表情。他吐字清晰,語意連貫,但他臉上的幾條精瘦的肌肉不時抽動,就像有鬼怪在他腹腔裏倒騰,而他眼中的迷茫神色肯定不隻是因為陷入了並不久遠的回憶。

村裏人幾乎都肯定父親腦子有不對的地方。

而理解腦子不對的人必須自己的腦子也出一點問題。我發誓我寧願自己的腦子出點問題。

父親說,後來舅舅說,過去你救了我,現在我把你救了,你就不能再看不起我了。

“嘁!”好像在主席像上寫字的是我,不是他們柯基家的人一樣,好像不是我那身軍裝而是他把我救了一。”

那天,算算該是十八年前的那一天正午,父親凜凜然走進我小學老師的那間有簡單的辦公桌椅的房間。這個房間裏的椅子已被三個工作組員占據了。章老師為他們每人備了一碗水。父親站著,章明玉老師也把一碗水放在他伸手就可以夠到的窗台上。父親從屋裏這幾個人的衣服上嗅到了常常在清潔的房間裏出人,而且經常有多餘的衣服替換的人身上才有的肥皂味道。久違的肥皂味道。

那幾個人輪番地掃視父親。

這種掃視喚醒了他身上的全部力量。同村的貧協主席長手保侖的兒子王成說:“怎麼,被蓋卷都打好了,準備逃跑?以前我們的上輩替你們當牛做馬連逃跑都不敢。”

“你的上輩當娃子是替我的上輩。我替共產黨打仗,我參軍才十幾歲……”

“你是不是想逃跑?”

父親直截了當地回答:“是。我想逃到監獄裏去。”這句話產生了特殊效果。工作組中那個上了點年紀的人皺著眉頭,慢慢站起身來:“你當過兵是嗎?”

“七年。”

“還負過傷呢。”章老師趕緊補充。

曾經是他的學生的王成,白了老師一眼,章老師就尷尬地退到一邊去了。

“人家進了監獄想出來,你怎麼想逃進監獄?”

父親臉上是不屑解答的神情,然後又沉沉地歎息了一聲。

那人也歎息了一聲。

“坐下,我們談談那件事情。”

“你為什麼在偉大統帥襯衣上亂塗亂抹?”

“主席老人家衣服上是你寫字的地方?”

“我累了,想去監獄裏休息。”

這時,章老師拿出了父親原來授意我寫的那篇東西。他們傳看那篇文章時,父親說:“那是假的。”

“是真的。”

斯丹巴舅舅也在這時衝進了這間屋子,他高舉著雙手,寬大的袍袖來回擺蕩,而大張著的嘴巴卻久久沒有聲響。他終於發出了聲音說:“是我,是我。我是土匪,他是解放軍。你們不要抓走他。他有妻子,有可憐的娃娃,他妻子是我妹妹。抓我走吧。”

王成威脅說:“哼,你們以為同時抓走兩個就不可以嗎?這些人顯然事先串通好了!”

事情就是這樣變得複雜了。

“是不是叫他們先回去?等我們慢慢調査。”

但王成勇敢地表示了反對意見。“不能放,必須先拘留起來。”

晚上,章老師被擠出了那間房子。他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在他的相好那裏過夜。自此,章老師和那女人的關係在村裏人眼中有了合法性質。王成回了家。當夜他家的喜慶氣氛和我家的悲涼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母親要我為舅舅和父親到外公澤尕爾甲那裏去卜上一卦。我去外公那裏時,遇到章老師,他要我趁便取來舅舅家裏那幅主席畫像。

去外公那裏要穿過一片麥地。麥浪翻沸時,輝映著星光,像一條惡龍騰挪時鱗片上險惡的光澤。

那天我想殺了外公。

屋裏黑咕隆咚的。我聽到外公坐在黑暗深處哭泣。

我點亮銅盞裏的燈草。

外公盤腿坐在那裏,張開沒牙的嘴巴哭泣。枯幹的軀體裏大概已沒有任何水分了,他哭著,但眼裏沒有一滴淚水掉落下來。

他說:“阿來,我沒有我預想的那種死亡了。”

他預想的死亡方式和眾多僧侶冀求的死亡方式一樣。那就是吃飽喝足由親屬或教眾供奉的食物,滿足了對糧食以及潔淨飲水的渴求,坐在滿是歲月積塵的厚厚的墊褥上,靜待靈魂悄悄脫離肉體,變得輕盈透明。但現在不行了。

“外公,你占卦了嗎?”

“不用占卦我也知道,我將凍餓而死,就像你舅舅那些死在青黃不接季節裏的羊子。”

外公的臉上沒有眼淚,鼻孔下卻掛著一溜清亮的閃著玻璃光澤的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