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子事情?”母親問。
“我寫詩寫在了毛主席像的襯衣上。我要坐牢去了。”
外公耳朵很背,他側耳聽著人們說話,聽不清楚,又專注地望著說話人的嘴巴,但他還是什麼也不明白。
“阿來。”外公喊我。
“他們在說你寫的詩呐。”我告訴他。
“咹?”外公提高了嗓門。
“說你,”我附在他耳邊提高了聲音,“說你寫了好詩。”我的嘴唇觸到了老人的耳朵,這耳輪是冰涼的,缺少一般人耳朵上都有的淺淺的茸毛。外公一身都起了皺紋,獨有耳朵變得越來越光滑、透明,帶著青銅的色彩,仿佛是塑料娃娃的耳朵。
外公笑了。
“我寫有關毛主席的詩用詞十分漂亮,當然,那詩是人家的意思。一本書上說,詩是我們自己心靈的朋友。”外公像毛驢一樣滑稽地動動耳朵,說:“想想誰是自己心靈的好朋友,想想……”外公慢慢閉上雙眼,臉上保持著天真爛漫的笑容。
舅舅說:“他已經瘋了,他。”
大人們誰也沒有說話。我們幾個娃娃看著外公那副笑彌勒模樣忍俊不禁,跟著笑了起來。表姐大笑時,露出兩枚雪白尖利的犬齒,那時我十分熱愛這兩顆犬齒。表弟笑起來卻是一副呆頭傻腦的樣子,可能是缺少尖利雪白閃著珍珠光澤的犬齒的緣故。表弟阿呷還淌口水。我大他一歲,我時常在心裏說他不是個幹淨的娃娃。我就是喜歡用這種方式表示我的成熟,我的大人氣。有句藏語俗諺說:窮人比富找比自己更窮的人。這句話也可譯成這樣:怎麼產生富足的感覺?站在更窮的人麵前。
外公又很響地拌了一下嘴唇。說:“我們這裏阿來該知道詩是心的朋友。斯丹巴是不知道的,他不知道,他隻不過是小和尚。”外公伸出小拇指,在自己眼前晃動一下,又晃動一下,咳咳地笑了起來,笑聲中可以聽到湧塞在他喉嚨中的幹痰在跳蕩,“他背水,砍柴,打掃馬廄,可就是沒有接近過叫詩的東西。”
外公又做了一個男人對女人表示輕蔑的極其下流的手勢。
舅舅低下頭,說:“看,以前誰見過他這樣?老糊塗了,瘋了。”
“這沒什麼要傷心的,反正老了。”
“這樣他已經享了你不少福了,哥哥,他自己又無兒無女。”
“我想是這樣。”舅舅對我們大家深深地埋下了他那淨光的腦袋。
舅舅的腦袋剃光後顯得十分尖削。
姨父仁欽突然悄悄對父親說:“柯基家的腦殼。”
父親笑了。
姨父仁欽摘下帽子,露出輕易不肯示人的禿頭,一本正經地對父親和我們大家說:“要漂亮還要算雍宗你們若巴家族的腦袋了。這樣。”姨父的手在自己腦袋上比畫有時遠離頭皮,有時又努力用手掌擠削凸起的地方,要是他手中有把刀子,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在自己腦袋上做些削高補低的工作,以使他的腦袋變成我們若巴家的方正的頭人腦袋。
大家都笑了。
連舅舅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母親撩起衣襟揩去笑出的眼淚,起身翻動鍋裏的羊肉,姨父問:“熟了嗎?”
“可以了。”母親說。
舅舅起身從裏屋取來幾隻瓷盆盛羊肉。
這是五月,山裏的春天剛剛來到,這個季節的羊子很瘦,羊肉沒有多少肉的味道,常吃肉的嘴巴可以從中嚐出青草和水的濃重腥氣。一個比外公還老還智慧的漢人孔子說三月不知肉味,那時我們就常常如此,因此,感覺到口的羊肉十分鮮美。
舅舅依然坐著,臉上神情莊嚴肅穆。
他看著我啃掉了肉,還想吸出骨頭裏的骨油。外公掉光了牙齒,隻能喝湯,他喝湯時發出“嗞嗞溜溜”的聲響,總之,吃起肉來人人都和吃平常食物的吃相不大一樣。大家都齜牙咧嘴,一副永遠不會饜足的神色。隻有父親的吃相比平常更為莊嚴。使父親難以忍受的好像不是生活中的艱難困苦,而是享受。在那些年頭,吃肉是一種超凡的享受。
母親放下啃得雪白的羊拐骨,發出了舒心的笑聲,她這才看見舅舅什麼都沒吃。
“阿哥啦,阿哥斯丹巴,你也吃吧。”
“不”,舅舅說,“你們吃吧,我吃不下自己偷來的東西。”
姨父一下子放下了手中的肉,“偷的?”
父親卻毫不動容地吃著。
舅舅又說:“你們不要管我,吃飽。”
舅舅說反正已經把詩寫在毛主席像的衣服上了,再加上偷殺一隻生產隊的羊子也沒有什麼了不得。他還反問我們是不是這樣。
表弟說是。僅此一點就足以證明表弟的呆傻。果然,姨媽厚實的巴掌落到了表弟臉上。表弟哭了。然後表姐,然後姨媽和我母親也都哭了。姨父也從鼻腔裏發出了抽氣聲。
姨父突然掄手打掉了父親手中的骨頭。
父親揩淨嘴上的油汙,平靜地說:“你們家有誰死了?”
姨父說:“你雍宗心太狠了。平常就看不起人,現在哥哥就要坐監獄了你還這樣。”
舅舅說:“雍宗是頭人的根子,應該這樣。這一大家人我都要托付給他。”
姨父假裝剔牙,憤憤然呸了一聲。
這頓莊嚴無比的會餐就此結束了。那堆比狗啃過還要幹淨十倍的羊子骨頭至今在我眼前晃動,它們四處散亂地丟在舅舅溫暖低矮光線黯淡的石頭屋子裏,丟在經常用牛尾拂拭得一塵不染的地板上,而在我們村子的其他人家,牛尾隻是用來打掃床鋪和屋子裏小小的佛龕。這些骨頭在早上還包裹著溫暖的血肉,支撐著一條隨著春天來臨正在恢複強健的柔韌的生命,現在卻被我們把羊子這種動物的氣息也吮吸幹淨了。至少我一時對舅舅在臨赴災難前最後一次眷顧的意義毫無知覺,隻感到吃了帶血的鮮肉,背上有了熱氣,手心濕潤起來,心跳變得沉穩有力。隔牆傳來的羊糞的膻味使人想起了羊子,一種悲壯的感情才油然而生。
父親說:“一隻羊子已經全下肚皮了。”
“一整隻大羊啊。”母親嘖嘖嘴唇說。
這時,太陽透過窗欞射了進來。屋子變得明亮了,大家在暗中顯得明亮的幽幽忽忽的眼光開始暗淡下去。我看到大家都在吮吸沾在嘴唇上的那點油腥。火塘裏的火滅了,幾縷最後的淡淡青煙沿著鍋壁繚繞而上,然後消散。鍋裏和鍋四周的碗見了底,隻剩下些砂礫一樣的骨頭渣子。外公坐在他的轉經筒前嗬嗬傻笑。
姨父姨媽和我表弟都在竭力顯出悲哀的樣子,但仍掩飾不住一頓飽食後的心滿意足。那種神色是無法掩飾的,它從每個毛孔,從嘴唇的油光,從暢通的血脈和皮膚上的紅光上顯現出來。
表弟連連打飽嗝。
隻有父親和舅舅的神情一模一樣。表姐和我的目光在那兩張嚴厲的臉上來回逡巡。因此,我喜歡我的神情哀戚、犬齒雪白尖利的表姐次準。或許,她在我的下篇小說中就要成為中心人物。但現在,我必須抑製住因寫作而複蘇了的某種強烈感情。我提請自己注意,我寫那次會餐已經寫到了關鍵部分。我必須在這裏揭示出在一種帶著強烈的喜劇性色彩的生存狀況下的泛人類的悲哀,人性的悲哀,生命本能與生命追求的崇高品格之間相互衝突的悲哀。我想這是支持我寫下總題叫做“村莊”的這一個係列的惟一理由。
“根本煩惱。”
舅舅對父親輕輕點頭,嘴裏突然冒出一個佛經上才有的字眼。煩惱是指芸芸眾生受本能驅使而在向善的道路上迷失。最近翻閱佛經時,知道其中的“煩惱”和流行的辭典中的釋義是不大一樣的。佛的目標是要信徒根除這些煩惱,超脫因緣的環扣,而他的信徒們仍然在煩惱之中輪回。隻有活到外公那種年紀,神智昏迷,才對沉重的命運仰起一張歸返童真的老臉,嗬嗬傻笑,笑得超過了羅漢的水平而同聲聞、緣覺乃至菩薩的笑容十分相近了。所以,清醒一點的時候,外公總是預計自己人土的日期。
舅舅歎了口氣,說:“雍宗,你看見了,我們柯基一家沒有血性,你平常瞧不起我們也不怪你。現在我要自己到公安局去了,柯基家的後代你要多多看顧。我自己沒有兒女,侄兒侄女就是我的兒女。次準、阿來都是有血性的人。”
父親說:“和尚你看幾個娃娃看得準,不枉在廟子裏嗅過那麼多香火味道。”父親起身給舅舅斟上茶,又給自己斟上,父親臉上露出了微笑。我聽到自己腦子裏嗡嗡作響。父親低沉沙啞的動人聲音又響起來了,漸漸漲滿了我的腦袋,直到我腦袋漲得不能活動,變成了一塊木頭。我的木頭腦袋上的眼珠看見我們所處的空間在發生變化,父親和舅舅的形象漸漸突出,一切光亮都投射到他們身上,而我們退隱,帶著隱忍了自己各種心緒的那種無奈的順從向暗處退隱,一直融進屋子那堅固粗糙的石牆。我因此聽到了這個季節總在強烈陽光下呼呼掠過的春季風的聲音,聽到更為輕盈的風在高空中打著悠長的呼哨。
“春天來了。”父親笑眉笑眼地對舅舅說。
“我曉得,前些天我在山上睡著了。突然夢見有人叫我讓開。我翻身起來一看,原來是身子底下冒出了青草,原來是她叫我讓開。”
“1956年春天來時,我這裏受了傷。”父親第一次扭著脖子,向人出示土匪的馬刀在他脖子上留下的一條臥蠶一樣的疤痕,“全班人都出去了。帳篷外還有雪,一夜之間我覺得毯子底下多了一個活物,伸手摸到一根圓圓的冰涼的東西。蛇,我想,蛇來接我進天國了。翻開毯子一看,是一根大黃的嫩芽。我們那座帳篷常常生火,點著煤氣燈,暖和,大黃就長起來了。那時我想春天來了,拖了一冬不結疤的傷口就要好了。我又可以上馬放遊動哨,上馬衝鋒了。就是那次傷好後,給我換了一枝嶄新的有彈倉的連發馬槍。我們撤離時,那株大黃已經長出五個巴掌大的葉子,而外麵草原上才剛剛化盡殘雪。我的傷也好了。”
“1956年嗎?雍宗你是說。”
“是1956年,不想又打一年仗就完了。”
“我倒是巴不得仗早點打完。你說的那個春天我們的日子已經不好過了。一天早上,說不定就是你看見大黃也就看見了春天的那天早上,一個十六歲的小夥子餓得不行了,用刀劃破手指吮自己的血。後來他用僅剩的三粒子彈把自己的馬殺了。我們把他殺了。他的血流在草地上很稀很薄,腥氣也不強烈,就像剛剛起來的東南風送來的春天的味道。”
“那時你們在哪裏?”
“海子山北麵的森林裏。”
“那次我的部隊沒有追擊你們。”
“追我們的是騎兵,後來他們也斷了糧,可是有飛機來給他們扔降落傘。我們去搶,一個人被傘包壓死了,是一大箱子壓縮餅幹。一個人吃了十幾塊那種餅幹,差點死了,要不是有人幫他把那些東西吐了出來。”
“我們沒有斷過糧和子彈,但斷過水。”
舅舅突然嘿嘿地笑了,我聽見他說:“倒是監獄裏什麼都不缺,有水和糧食。剛剛能夠下地自由勞動時,也不缺太陽了。我就想,就在那裏過一輩子算了。隻有見多識廣的人,走過許多地方的人才過不慣監獄裏的日子。監獄裏有人教我們唱歌,我們在地頭下六子棋。”
我還聽見父親表示同意。
這是舅舅和父親這兩個過去的敵人,永久的親戚麵對麵坐下來,彼此毫無戒備地娓娓交談。舅舅對父親如此信任,也使我感到驕傲。這兩個男人一個誠摯,一個堅忍,他們低沉深長的語調像是一雙粗礪的手掌,順著我的脊骨與神經上下滑動。這種男人之間的交談像雕琢出自然麵貌的強勁風雨。我說過我的腦袋偏偏在這時嗡嗡作響,身子越來越沉重,仿佛正往黑洞洞的地底墜落,以一種十分緩慢的速度,讓你感到非常漫長的時間。啊,恰恰是這種時候,靈魂輕盈起飛,穿過村子的曆史,家族的曆史,人心的曆史,悠悠扇動翅膀,(翅膀是什麼顏色?闊大還是修長?)看見經曆過的和未曾經曆過的往事在身上變成一片翻騰不已的霧的海洋。海洋上麵有兩個親人對坐,娓娓而談。
阿爸,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