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已辭了麼?”
“沒有,等這月完。不過他們倒很奇怪。我說要辭職,他們就說下月起每月加薪10元。我豈又為這10元來拋棄自己的決定麼?我拒絕了。”
“好的。”清說,“我也要告訴你!”
“你又怎樣?”
偉問。清苦痛的說,
“這幾天我的哥哥竟對我很不滿意,不知為什麼緣故,家中是時常要吵鬧。昨夜父親向我說,——你兄弟兩個應當分家了!年齡都大,應當各人謀自己的生活去。免得意見太多,使鄰裏也看不慣。——我的家產你也知道的,別人說我是有錢,實際一共不到6萬的樣子。假如分的話,我隻有得三分之一,那二萬元錢,依我心也不能怎樣可以分配。你想,我莫非還要依靠遺產來生活麼?因此,我很想將它分散了。我的家產的大半是田地,我當對農民減租,減到很少。第二,我決計給瑀弟3000元。1000元給他還了債,2000元給他做教育基金。我已對瑀的母親說明了。——當說的時候,這位老母竟對我緊緊的摟著大哭起來。至於我自己呢,我要到外國讀書去,德國,或俄國,去研究政治或社會。這樣,我也有新的目的,我也有新的路。你以為這怎麼樣?”
“好的,這是完全對的。”偉答。
“我想,思想學問當然很重要,單靠我們腦袋的這點知識,是不能應付我們的環境的複雜和偉大的。”
“是的,我想我國不久總要開展新的嚴重的局麵。我們青年個個應當磨練著,積蓄著,研究著,等待著。”
兩人苦笑一下。一息,偉又說,
“假如你真分了家,那我辦的小學,先向你捐1000元的基金。”
“好的。”
“你的父母怕不能如你所做麼?”
“以後我是我自己的人。”
兩人又靜默一息。
風是呼呼地搖著柏樹,秋陽溫暖地落在瑀倆的墓上。
於是兩人又換了意景,清說,
“他倆是永遠休息了!倒一些沒有人間的牽掛與煩慮!我們呢,我們的身受,正還沒有窮盡!”“但我們應以他倆的死,加重了人生的意義和責任。”
“死的本身實在是甜蜜的。”
“意義也就在生者的身上。”
“但他倆究竟完全了結了麼?”
清奇怪的問,偉答,
“還有什麼嗬!”
“我倒還有一事。”一息以後清說。
“什麼呢?”偉問。
“我想在他倆的墓上,做一塊石的紀念碑。因為他倆的死,是值得我們去紀念的。但想不出刻上什麼幾個字好。”
“你有想過麼?總就他倆的事實上講。”
“太麻煩了又討厭。僅僅買得後人的一聲喟歎也沒有意思。”
“那麼做首簡短的詩罷。”
停一息,清說,
“我想簡簡單單的題上五個大字,‘舊時代之死!’上款題著他倆的名字,下款題著我們的名字。”
“好的,”偉立時讚成,“很有意思。他倆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犧牲品,他倆的生下來,好像全為這個時代作犧牲用的。否則,他倆活了二十幾年有什麼意思呢?他倆自己沒有得到一絲的人生幸福,也沒有貢獻一絲的幸福給人類,他們的短期間的旅行,有什麼意思呢?而且他倆的本身,簡直可算這個時代的象征!所以還有一個解釋,我們希望這舊時代,同他倆一同死了!”
偉大發牢騷,清向他苦笑的一看說,
“就是這樣決定罷。下午去請一位石匠來,最好明天就將這塊石碑在他倆的墓邊豎起來。”
一邊,兩人也從草地上牽結著手,立起身來。
(據上海北新書局一九二九年十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