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瑀,你點起燈來罷。”
一邊瑀就點起燈來,可是照的房內更加慘淡。
這時清說,“我要回去,吃過飯再來。”瑀說,
“你也不必再來,橫是我也沒有緊要的事。這樣守望著我像個什麼呢?你也太苦痛,我也太苦痛,還是甩開手罷!”
清模糊的沒有答。他停一息又說,
“我要到門外去坐一息,房裏太氣悶了。”
他母親說,
“外邊有風嗬,你要咳嗽呢!你這樣的身子,怎麼還好行動呀?”
實際,房裏也還清涼,可是瑀總說,
“媽媽,依我一次罷!”
他母親又不能不依。搬一把眠椅,扶他去眠在門外。這時,看他的行走呼吸之間,顯然病象很深了。
清去了,寺裏的婦人和瑀陪在他旁邊。當他們一坐好,他就向他精神的母親苦笑地說道,
“哈,我不會長久,無常已經穿好他的芒鞋了!”
於是她說,
“你何苦要這樣想?這種想念對於你是無益的。”
“沒有什麼有益無益,不過閑著,想想就是了。”
“你還是不想,靜靜地養著你自己的心要緊。”
“似不必再想了!”
他慢慢的說了這句,就眼望著太空。太空一片灰黑的,星光一顆顆的明顯而繁多起來。
但他能夠不想麼?除非砍了他的腦袋。他一邊眼望太空,一邊就想起宇宙的無窮和偉大來,又聯想到人類曆史的短促,又聯想到人類無謂的自擾。這樣,他又不覺開口說了,
“你看,科學告訴我們,這一圈的天河星,它的光射到地球,要經過四千年,光一秒鍾會走十八萬哩,這其間的遙闊,真不能想象。可是現在的天文家還說短的呢,有的星的光射地球,要有一萬年以上才能到!宇宙真是無窮和偉大。而我們的人呀,活著不過數十年,就好似光陰享用不盡似的,作惡呀,造孽呀,種種禍患都自己拚命地製造出來。人類真昏愚之極!為什麼呢?為這點獸性!”
這樣,他精神的母親說,
“你又何必說它?這是無法可想的。”
她有意要打斷他的思路,可是他偏引申出來,搶著說,
“無法可想,你也說無法可想麼?假如真的無法可想,那我們之死竟變作毫無意義的了!”
“因為大部分的人,生來就為造孽的。”
“這就為點獸性的關係嗬!人是從猿類變化出來,變化了幾萬年,有人類的曆史也有四千多年了,但還逃不出獸性的範圍!它的力量真大喲,不知何日,人類能夠驅逐了獸性,隻是玩弄它像人類驅逐了猴子隻拿它一兩隻來玩弄一樣。你想,也會有這種時候麼?”
“有的。可是你不必說它了,你身子有病。”
“正因為我身子有病,或者今夜明天要死了,我才這樣的談呢!否則,我也跟著獸性活去就是,何必說它呢?”
她聽了更悲感地說,
“你還是這樣的胡思亂想,你太自苦了!你應看看你的弟弟,你應看看你的母親才是。他們所希望者是誰?他們所等待者是誰?他們所依賴者又是誰呀?你不看看眼前的事實,倒想那些空的做什麼呢?”
“哈!”他冷笑了一聲,接著說,“不想,不想。”
“你應當為他們努力休養你自己的病。”靜寂了一息,又慰勸,
“做人原是無味的,不過要從無味中嚐出美味來。好似嚼淡飯,多嚼自然會甜起來。”
“可是事實告訴我已不能這樣做!我對於昨夜的懺悔和新生,應向你深深地抱歉,抱歉我自己的不忠實!事實逼我非如此不可,我又奈何它?第一,妻的死;我不是讚美她的死,我是讚美她的純潔。第二,我的病,——”但他突然轉了方向說,
“那些不要說罷,我總還是在醫病嗬。否則,我為什麼買鴉片來止血?至於說到生命的滋味,我此刻也有些嚐出了。不過我嚐出的正和你相反,我覺得是些苦味的!但是我並不怎樣對於自己的苦味懷著怨恨,詛咒。我倒反記念它,尊視它,還想從此繼續下去,留之於永遠!”
同時,他的老母從裏邊出來說道,
“說什麼嗬?不要說了!太費力氣呢!”
這樣,她也覺得恍恍惚惚,話全是荒唐的。瑀也坐在旁邊聽的呆去。
天有幾分暗,兩人的臉孔也看不清楚。她想,——再坐下去,路不好走,又是濕的,話也說過最後的了,還是走罷。她就立起來,忠懇的向瑀婉和地說,
“我極力望你不要胡思亂想,靜養身體要緊。古來大英雄大豪傑,都是從艱難困苦,疾病憂患中修養出來,磨練出來的。”
瑀也沒有說,隻點了一點頭。
她去了,瑀也領受了他母親的催促,回進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