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仰睡在床上。一息說,
“清呀,你又給我打起鍾來。那高懸在雲間的人類的醒鍾,你必須要努力地打喲,打喲!”
“是的,我努力地打了。”
“他們十萬人的眼睛一齊向我看,我現在要向他們講話了!”
這時清向他母親說,
“他發昏的厲害,怎樣好?他的話全是囈語。”
他的精神的母親寂寞的說,
“他全身發燒,他的熱度高極了。”
“天喲,叫我怎麼辦呢!天喲,叫我怎麼辦呢!”
老母隻有流淚。瑀又起勁的喊道,
“沒有什麼怎麼辦,你們還是衝鋒罷。衝鋒!衝鋒!你們是適宜於衝鋒的。我的十萬的同誌們,你們聽著,此外是沒有什麼辦法!”
停止一息,又說,
“我是我自己錯誤的俘虜,我的錯誤要沉我到深黑的海底去,我不必將我的錯誤盡數地報告出來,我隻要報告我錯誤的一件,趁夠你們來罵我是地獄中的魔王了!但錯誤在你們是膚淺的,你們很可以將一切過去的舊的洗刷了,向著未來的新的美景衝鋒去。”
無力的又息一息說,
“舊的時代,他正興高采烈的談著他與罪惡戀愛的曆史。殘暴與武裝,也正在大排其錯誤的筵席,邀請這個世界的蒙臉的闊人。你們不可太大意了;你們要看的清楚,你們要聽的明白,用你們的腦與腕,給它打個粉碎!給它打個稀爛!社會的混亂,是社會全部混亂了,單靠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要團結你們的血,要聯合你們的火,整個地去進攻。我曾經信任無限的自己,此刻,我受傷了!青年同誌們,你們要一,二,三的向前衝鋒,不要步我後塵罷!”
接著,眸子又向房內溜了一圈,幾乎似歌唱一般的說道,
而且——
誰不愛紅花?
誰不愛綠草?
誰不愛錦繡的山河?
誰不愛理想的世界?
那麼你們向前罷,
向前罷!
涅彧裏,
一個已去了,
一個還將去嗬!
假如沒有真理,
也就不會留著芬芳。
什麼都破碎了,
仍舊什麼都是醜惡!
成就是在努力。
你們勇敢衝鋒罷!
這樣,他停止了。而且他的母親也忍不住再聽下去。清淒涼的說,
“瑀哥,你說完了麼?不必再說了,你應當休息。”
“好,”瑀說,“意思是沒有了。話當完結於此了。而且我的眼前所講的都是代人家講的,於自己是沒有關係。就不說罷,清呀,你再打起那人類的醒鍾來,我的十萬青年同誌們,他們要回去了。他們是聚集攏來,又分散了去的。清,打罷,打罷,那人類的醒鍾。”
“是,我打了。”清說。
於是瑀又用手指指著窗外,可是聲音是低弱了。
“看,清,你看!他們是去了,他們又分散的去了。他們真可敬,他們是低著頭,沉思地認著他們各人自己的路,他們的腳步是輕而有力的,他們在青草地上走的非常地溫祥。現在他們散了,向四方分散了!”
一息,又說,——可是聲音幾乎沒有。
“清呀,你再給我打一次最後的人類的醒……鍾……!”
清也哽咽地答不出來。
一縷鄭重的氣,將瑀重重地壓住。他母親竟一邊顫抖,一邊哭道,
“我的兒子將不中用了!他病了,瘋了,他專說些瘋癲的話,什麼也完了,你看他的兩眼已沒有光,不過動著一點火!唉,人為什麼會到了這樣一個?叫我怎樣好呀?”
“你也不要悲傷。”寺裏的婦人說,“這因他全身發熱,才話亂講的。他的全身的熱度高極了,或者他的心內的熱度還要高!你按一按他的脈搏,血好像沸著!我們要趁早設法請醫生。現在他又似乎睡去。”
又輕輕的向他耳邊叫了兩聲。瑀沒有答。她又說,
“他睡去了。那麼我們讓他睡一睡,你們到我的房裏去商量一下罷。這裏是連坐位都沒有,你們也太疲乏了。”
他的母親又給他拉了一拉棉被。
房內十二分靜寂,再比這樣的靜寂是沒有了。一種可怕的冷風從北窗吹進來,雖則天氣並不冷,倒反鬱悶。這是下大雨以前的天氣。四個人,個個低下頭,同意的都向佛堂那邊去。他們都苦愁著沒有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