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說完,劉底妻卻客客的笑個不住了。這時她問:

“依你怎樣呢?李先生,你們男人底心理?”

“依我,”李怡然地說。同時他向壁上瞟了一眼,好像在這壁上他看出他理想的妻底美麗的影子。他就照著這影子,描摹出來地說道:“至少認得幾個字,會寫流暢的信的。也不要纏過足,穿上一雙高跟皮鞋。”

“頭發黃不要緊麼?”劉妻笑著問。

“給她燙一燙;總之,頭發黃是有個數的,我不知道怎樣惡運星,恰恰碰著鬼打臉。”

劉妻又問道:“還要怎樣呢?李先生。”

“自然和我住在一道。我底收入是可以供給一個愛妻過活的,隻要她不浪費,不買鑽石戒指,不買金鏈條,其餘,做件綢的粉紅色的衣服,都可以;那穿起來,我們同到影戲院去看看影戲,也使得別人眩眼,我也分沾著光輝的。”

“但是看了影戲回來,她卻對你發起脾氣來,你怎麼樣?”同時她向她默笑的丈夫看一眼,“我是常常和他看了影戲回來要鬧的。”

“劉?鬧?你們要鬧?”他驚駭地問劉,“我假如有象你這樣的夫人,是會跪下去求她笑起來的。”

這樣,三人統統大笑了。

“那麼,”劉說,“你禱告罷,禱告你底夫人已經難產死去了。”

“這也不忍。不過她真的死了,我也不悲傷的,她太給我不滿意了。”

“你們男人底心理,我現在懂得了。”劉妻轉過頭說。

“你不要說這樣話,”他起勁地,“假如我底妻是和你姊妹,那我一定會和她同死的!同生同死!”

劉妻微笑了:“奴婢一般地侍奉她麼?”

“上帝一般的侍奉她。”李靜文應聲說。

“那做你底夫人真有幸福。”

“不過描寫在天國中!劉,你以為是麼?雖則人間也存在著的;有時跑馬路,洋車上,汽車上,見到不少的天仙似的姑娘,——活潑,嫵媚,動人,妖豔,輕盈的微笑,迷魂的眼色,可是誰底妻呢?誰底幸福與誰底極樂園?我,我,一個結過舊式的女子的婚底人,妻又是小腳而不識字的,簡直不能同她在街上玩,真悲傷,一想到這裏,……劉,你為什麼不響呢?你笑什麼?”

李靜文竟嘮嘮叨叨地說了。這時,劉答:

“此後你不悲傷了,希望來了。”

“還有什麼希望。”他仰睡在搖椅上,搖著,歎息的。劉說:

“因為你不滿意的人上帝帶她回去了,在這次的難產,一定的。”

他繼續著搖,同時向劉底妻看一眼,叫道:

“夢,夢。”

“你寫封信去間接的打聽一下罷,假如真的起變故,可以積極進行以後底。”

同時劉妻說:

“假如真的起變故,你一滴淚也不流麼?”

“流淚是假的。”

“那你為什麼和她生著孩子呢?”

三人底目光互相關照了一下。

“誰知道,問造化去罷。”

劉妻又笑說:

“所以做你底夫人真冤枉!”

“同時我也冤枉了,你們女人總是幫著女人說話的。”

“因此,”劉笑說,“男人還是幫著男人,我勸你趕緊禱告罷。禱告你舊的夫人難產死了,希望在你新的來,走近你,偎近你,洗雪你底冤枉。”

“完了完了,不說空話了,”同時他向門外望了一望,似有他新的美麗姑娘進來一般,但門外底陰影仍留住他底眼光,“我要回去了,寫封信,切實去問個明白。”

他站起來,雖則劉和劉底妻再三要他再坐一息,再談一息,而他終於開步走了。

路相隔是近的,可是他思想卻奔跑的很遠很遠。他一回愁著,一回又笑了;一回追想起舊式婚姻的憎恨,一回又演現出新的夫人底美豔了;生活的單調,幸福的失落,他輕輕歎息說:“希望,希望,轉機就在這一著了。”同時他跨進寓裏他自己底房門,向桌上一看,紅色的長方的信,箭一般射入他眼內,他急忙拿起一看,不錯的!是家書,他父親底親筆!他急忙拿剪裁了封口,一邊心裏想願——在這封信內所封藏著的:

“汝妻不幸,一產病故!”

唉,沒有人知道他那時底心境和急促!他抽出信紙來,目光如電閃似地讀;

“吾兒靜文:三月前汝妻安然養下一子,肥白可愛……”

“唉!”他極樂地歎息了,又極悲地笑起了。他不願讀下去了,撚著這封信,臥倒在床上,自語的,空虛而失望。

“算了算了,戀愛,幸福,美麗,夢想,一切完了!”

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一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