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國璽
三人隻稟燭一夜，次日晨時郊外排開四個千人大陣，郭、柴、林各領一陣，另一陣由一名副官統領以做後援，正自演練之時，突有前鋒探哨兵卒來報，大遼鐵騎營盤全線來犯。三人大驚，自立陣中大車之上，果見大遼數萬鐵騎遍野如洪水而來，立時急下號令，大陣緊縮，卻隻在轉瞬之間，那副官司統領的後援大陣已然潰散，全陣沒於鐵騎之下。另三個大陣越縮越小，郭威陣中心道：“莫非今日我要葬身於此大陣之中？”豈料過不片刻，猛聽大遼鐵騎之中號角一聲接著一聲送向遠外，數萬鐵騎這在號角指引之下，湧過三個大陣，直向東北開跋而去，三個大陣中突有兵卒叫道：“遼人撤軍了。”郭威長舒口氣，看了遍野的屍俘，心中一片茫然，柴榮與林雲誌縱馬馳近，林雲誌道：“幸得這千人大陣，不然被這遼人一衝，縱有千軍萬馬，便也覆沒了。”柴榮道：“卻好進城去見劉大人！”三人便自引了殘軍，向太原城去。
及至近郊見數百座大帳，遼人撤軍慌急，無暇收拾，是以留下了這大片空營，卻有兵卒心中仍是驚悚不前。郭威下令，一把火將其燒了個幹幹淨淨。
軍馬行到太原城南門大道，城內兵卒早已得報，一時大開城門，鼓樂聲聲，又有上千百姓捧了水飯果蛋夾道相迎，再自炮聲響過，劉知遠徒步在前，遙遙引了城中百官來迎，林雲誌忽馳馬至郭威身邊，道：“郭禦史，你親帥大軍，冒死來解太原之圍，敢問卻與這太原尹有極深的淵源嗎？”郭威歎了聲道：“少俠有所不知，郭某本刑州堯山人，青壯之時，夥同鄉勇殺富濟貧，結果被朝庭捕獲黥麵下獄，酷刑重病待死，其時適逢劉大人奉汾王命前往刑州典獄，將我開釋，又自派人與我診治，並用我為軍中書計，對郭某有知遇再造之恩，郭某亦曾立下血誓，一生相報相隨。”林雲誌便不言語，見那劉知遠滿臉堆笑迎近，隻隨著郭、柴兩人翻身下馬。
郭威與柴榮上前跪首相拜，劉知遠疾步上前，將兩人摻起，眼角掃中林雲誌冷冷立在身後，心中不由得一凜，強笑道：“少俠力退鐵騎，功不可沒。”林雲誌道：“劉大人誇甚了！”直向前踏上兩步，劉知遠身旁那黑漢書生隱隱覺出不妙，掌扇齊出，隻“啪啪！”兩聲，被林雲誌拍翻在地，口吐鮮血，郭、柴兩人齊呼道：“林少俠，不得無禮！”林雲誌卻已踏近劉知遠身前，一手將其右腕拿住，劉知遠隻嚇得臉色發白，顫聲道：“少俠你……”林雲誌正聲道：“劉知遠，我今問你三事，你如實說來。”劉知遠隻連連點頭應諾道：“少俠但問無妨……”，林雲誌道：“第一件，後晉大軍鎮擒汾王郭啟，卻是你從中主謀否？”劉知遠搖頭，道：“此皆是小唐王一手促就，知遠不過依計而行。”林雲誌緩了緩道：“第二件，南唐國主宮中被刺，汾王女郭瑩遇害，可是你派人所為？”劉知遠欲待點頭，郭威踏上一步道：“此乃郭某一手操辦，與劉大人無關。”林雲誌叫了聲“好！”接道：“我再問這第三件，你可曾暗通遼朝，置我中原百姓於不顧，意圖奪取後晉江山。”劉知遠額頭汗水如雨而下，卻聞道邊百姓奔走呼告道：“劉大人勤政愛民，與太原城百姓同生共死，怎會行這苟且之事？”林雲誌逼問道：“是也不是？”劉知遠含混不清，猛然一物飛來，正中林雲誌麵門，林雲誌伸手抹時，是一隻撞碎了的雞蛋，聽得百姓中有人罵道：“瞎了你的狗眼，劉大人一心為國為民，卻為你這奸賊汙陷，還不快跪下來磕頭認錯，劉大人好饒你不死！”“這小子若是敢傷劉大人一根汗毛，咱們太原府的百姓跟他沒完……”一時討罵之聲不絕。原來這太原城的百姓皆深受劉知遠蔭遮，不覺間已犯眾怒。
郭威瞧準情勢，忙從中圓場，向道邊百姓高聲說了林雲誌如何勇武，力退大遼鐵騎，又再上前一步，雙手忽然死死抓住林雲誌的右腕，道：“林少俠與劉大人之間的恩恩怨怨，看在這太原一城百姓的份上，就地化解。”柴榮一旁亦道：“姑父所言極是，林少俠，男兒心胸萬事，切莫因小節誤大義！”也上前抱住林雲誌的左臂，這一左一右之下，林雲誌心知傖促間難逼劉知遠就範，轉念又想：劉知遠身是奸雄，一身奸謀遲早敗露，時候到了，我再尋他清算。是以鬆開了手，道：“劉大人，得罪了。”劉知遠將紅腫的腕子縮回袖中，苦笑道：“那裏，那裏，劉某在太原府中備好了慶功宴，隻請少俠前去。”林雲誌道：“在下愧不敢受！”欲待抽身，柴榮與郭威兀自抓抱著不放，林雲誌道：“有郭禦史與柴先生輔佐，劉大人足可放心，兩位卻還有何不放心的嗎？”郭威鬆了手道：“少俠若去汴京，郭某願給精兵千騎，為先鋒使。”柴榮道：“願與少俠一同入汴。”林雲誌道：“如今汴京大遼鐵騎已去，在下此行隻為尋嶽父李重進！柴先生也要同行嗎？”柴榮微紅了臉道：“那便不妨礙少俠好事！”也鬆了抱。林雲誌卻向郭柴二人拱手道：“郭禦史、柴先生，在下就此告退，有緣汴京再會。”回身抄步，飛翻上馬，拍鞭直向大道西南而去。
六百裏下來已至相州，正當黃昏，城外道邊兩旁樹杈間的烏鴉，被蹄聲一群群飛驚而起。嘶啞亂叫，林雲誌遠遠瞧見城門墟掩，城上亦無守衛身影，心中驚異，隻身驅馬而入，沿城中大街小巷一路尋來，諾大的相州城竟然沒有一個生口，不由心下駭異。及尋至州府門外，隻覺屍臭撲麵，下馬進來院中，見起了一座極大的土墳，倒處都流出烏黑的血漬來，林雲誌動手挖刨，隻兩下，便出來一具無頭女子屍身，極是可怖，卻再向外刨去，壘壘盡是死屍，林雲誌倒吸了一口涼氣：遼人竟然行“屠城”這滔天惡行。又身往後院，亦是巨大一座屍山，林雲誌心中悲憤：漢人百姓淪為豬狗，慘遭異類屠戮，皆因國運衰微，若君國者能以此照鑒，勵精圖治，興族強邦，何來此慘絕人寰！隻朝這兩堆屍墳拜了幾拜，卻從相州南門馳出，快馬加鞭直奔汴京。
及乘舟過了黃河，南下七十餘裏，已是汴京郊外小村鎮，一路見得兵卒三五成群來去，於籬下一名磨刀老者口中問知，大遼鐵騎一去，小唐王便以複興唐室為名，自許州統複國軍揮師入京，隻待麵南稱帝。今於汴京城郊外設下十處“招安寨”，接納入汴而來的各路反王。林雲誌心頭一寬：各路反王若能擁小唐王為帝，掃除後晉昏庸腐朽，興國安邦，定當福澤百姓。便跟隨兵卒到得招安寨外，兩杆飄飛的大旗之下，人頭竄動，林雲誌看得片刻，欲待離去之時，隻見兩名回天教道徒神色慌急，自街外匆匆趕來，其中一人識得林雲誌，招手喚道：“林公子，陰陽二使帶了門下弟子去送招安酒，被羅漢軍困在西北十五裏外甘遮林，生死未卜，公子不妨先行前去打探，我等稟明參將隨後領兵前來。”林雲誌抱拳拱手，以示會意，便將馬牽出村口，翻上馳起，一連躍過五座高坡，到得一座小山崗上，隻見四下滾翻著數十個大酒壇。再遠遠望去，崗下是青黃斑駁一片甘蔗林，遼闊之極，又隱見那甘蔗林正中平蕪之地，聚著一堆身影。
林雲誌驅下踏入，林中甘蔗根根高可逾人，若非其身在馬背，極難辨明方位。待進到百餘步，回頭忽見騎後斜向開個四道蔗浪撲漱而來，林雲誌細細聽辨，知是有人來襲，隻揚鞭馬向前疾衝，怎知這四道蔗浪方位拿得極準，竟然尾隨不落。馳行不到片刻，那座騎突然一聲慘嘶，失蹄將林雲誌掀落甘蔗叢中，林雲誌撐起看時，所乘快馬被一根粗大的標槍貫穿肚腹，倒地抽蓄不止。與此同時，左右兩側蔗林風動，兩人跳撲而至，想將林雲誌生擒活捉，林雲誌飛快後縮身形，隻聽“砰！”地聲，這兩人撞在一處，卻身後又自撲來一人，將林雲誌攔腰抱住，林雲誌雙拿來人手腕，一個倒背，將這人跌在前兩人身上。細看這哼唧痛叫的三人，粗衣草鞋，頭套蔗葉編織帽，林雲誌深知羅漢軍兵多為ju花村中獵戶，精擅狩獵，聽風辨位，標槍竹箭百發百中，而今這三人必是羅漢軍無疑。
待要上前踩住問明，刹那之間，身外甘蔗林中風動一片，不知有多少人湧來，林雲誌心知辣手，疾向前抄，一連避過五六人撲摁，再向前百十步，眼前暫時一開，已到了正中平蕪之處，陰陽門數十名相士圍成一堆，地上躺著二人，鼻青臉腫，其中一人指了林雲誌道：“小子，你卻闖進來做什？”林雲誌說了來由，再近身查看這二人，方才辨出是陰陽二使。
原來兩人奉了小唐王之命，率門下弟子攜美酒出汴京，前來崗上招安羅漢軍，未曾想被羅漢軍騙去了酒水，逼入這甘蔗林中，幾次想闖出去，那知離開此間百餘步後，便連遭暗算，隻得又抱頭逃回此處。好在羅漢軍兵並不傷眾相士性命，抓住了隻是暴打一頓即便放還。陰陽二使隻連歎帶喘道：“小子，救兵可曾到了？”林雲誌道：“隨後便來。”眾人略微寬心，林雲誌忽又猛地省悟：糟了，羅漢軍困住陰陽二使一幹人等，分明意在引援兵來救，到時以此甘蔗林為掩護，援兵縱有千軍萬馬，也難奈何他等。
正想時，便望見遠外山崗之上旗幟飄飛，大批人馬湧上崗來，眾相士便將幾杆破碎卦布狂揮亂舞，那批人馬識見，鼓號長鳴，一隊騎兵當先馳下崗來，劈開甘蔗林叢，直向此間馳到，先前頗有氣勢，誰知入林百步之後，馬嘶聲亂，這隊騎兵轉眼沒了蹤影，崗上援兵一時大呼小叫。
此間林雲誌心中更是焦躁，不由道：“用火燒吧！”這一語登時提醒了眾相士，摸出燧石，四下點著一個火圈，緩緩外擴燃燒，稍過片刻，闊野之中忽然刮起一陣大風，立時這火圈急速延伸，將甘蔗林燒成了一片火海，林雲誌與眾相士一幹人等於中隻被煙氣火光熏燒得身焦淚流。
崗上援兵望見火海之中奔騰跳躍不止，轉瞬之間，竟有數百名羅漢軍兵逃上崗來交槍投降，都是心中稱奇，及這火勢外沿燒至崗下，為援兵撲阻，已然熄滅，林雲誌與眾相士相扶了陰陽二使，得援兵快馬馳來相救，回至山崗上時，衣發焦糊一片。再回身望時，見餘下大片火勢向闊野外卷襲而去。隻又陸續收降近百名羅漢軍兵，其中幾名兵卒扶上來一名漢子，彩袍焦破，頭發眉胡燒了個精光，林雲誌細辨，正是化身羅漢王那張姓漢子。
及至大隊人馬返回招安寨，便有小唐王派了親使來，招安寨參將押了羅漢王與林雲誌、陰陽二使一幹人等齊返汴京，自北門入城，行至汴梁宮外時，鼓樂聲聲，儀仗羅列，紅毯席地，小唐王攜了逍遙妃子，神采奕奕將一行人迎入宮中，他早已得曉張姓漢子乃黃王遺部之後，身負黃王遺命，乃是唐室夙敵。羅漢王亦度知此入汴京難有生路，是以對小唐傲慢不拘，想圖個痛快了斷，孰料小唐王卻宣那參將去了羅漢王縛索，一手攜入座中，刺指滴血入杯，要與其共飲下這“和血酒”，並許約登位大統之後，冊封張姓漢子為“同心王”，坐鎮齊青，羅漢王見小唐王盡仁盡智，為其所動，亦滴血入杯共飲血酒，誠心歸附。眾人見此亦是欽佩欣喜，小唐王能待夙敵羅漢王如此，各路反王孰不歸心？
當日宮中一場大宴，席間陰陽二使青腫了臉，勝讚林雲誌神機天謀，火燒羅漢軍，竟然死皮癩臉拉他入陰陽門，捧他做陰陽門主。林雲誌借洗漱之機，擺脫兩人蠻纏，出來殿外，恰巧碰見嶽父李重進重步而來，林雲誌喜道：“李伯伯！”李重進先是一驚，竟而黑下臉道：“賢仔，你爹身陷危難，卻還有心思在此灌酒？”林雲誌急道：“我爹他怎麼啦？現在何處？”李重進也不回話，拉了他道：“快陪嶽父去見小唐王。”
兩人疾步入殿，拜在小唐王案前，李重進將懷中一張字箋呈上，小唐王一眼掃過，複與逍遙妃子對望了一眼，便將字箋遞與林雲誌，看時，上篆：欲換林海平全屍，今晚三更，攜大唐傳國玉璽，來重貴樓一會。林雲誌大驚失色，欲要起身便去，被李重進按住肩膀，逍遙妃子道：“殿下速派三軍，包圍重貴樓！”李重進道：“此計萬萬不可，李某義弟性命為重。”小唐王道：“李將軍卻待如何？”李重進道：“借殿下傳國玉璽一用。”這一語，立時宴中數十人皆停了杯箸，凝聲靜氣而待。
玉璽乃唐室曆代君王傳國續位之物，份量之重，幾與國稱；而李重進乃小唐王殿前大將，小唐王得入汴京坐殿稱帝，其功不可沒，來日興複大唐江山，亦需其鼎力相助。如此，小唐王又怎生抉決得下？李重進忽接道：“願以性命相擔，保玉璽完壁歸唐。”林雲誌亦隨之拜道：“願以性命擔保！”小唐王沉呤不語，半響方道：“如此，入更時分，你二人來寢中麵見。”聽其語氣，竟是準了。
及待宴罷，李重進引林雲誌出宮，至重貴樓外查看過後，密密層層布下十重伏兵，又抽調了部將並回天教眾、陰陽門徒扮成嫖客，混入樓中。及回時，小巷之中傳來“梆梆！”之聲，卻已入更了。兩人徑入宮中，至後殿小唐王寢處，逍遙妃子早已候於門外，見兩人來，隻道：“殿下歇下了！”將包裹的玉璽交與李重進。
兩人即便攜了玉璽，出宮直奔重貴樓，到時恰是三更，樓外燈火通明，及入了樓，裏間卻是燈火幽暗，暗布的人手竟一個個伏在桌上，仿似睡著了一般，兩人心知邪異。忽然，樓頂笑聲如同鬼哭陣陣而下，趴伏在樓中的人手一個接一個起了身，直向兩人包圍過來，一雙雙目中泛著幽綠詭異之光，林雲誌心頭一震，叫道：“魔神大法，李伯伯，咱們快上樓。”兩人飛身一躍，上到第二層，隻聽各個樓門接連“咯吱！”扇開，妓女們拉爬而出，尋樓間回欄湧來，兩人攀身再縱，老鴇不知何時撞至，一把扯住李重進的腳踝，林雲誌援手一帶，隻聽“噗哧！”聲，被扒去一隻靴去，已又再上了一層。卻乍見樓頂懸下一個吊鬥來，中有一人，虎臉慘白，須發焦枯，目如死珠，正是林海平，兩人急相招喚，林雲誌道：“我去救爹爹過來。”飛躍進了吊鬥，攜了林海平縱回廊間。誰知那鬼哭之聲又遠遠送來，林海平忽口中“嗬嗬”不止，猛然一把奪去李重進手中包裹，雙掌一拍，隻聽“轟！”地聲，玉璽被他震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