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H城為皖北一個大商埠,這地方雖沒有W埠的繁盛,但在政治文化方麵,或較W埠為重要。軍閥,官僚,政客,為H城的特產,中國無論哪一處,差不多都沒有此地產的多——這大約因為曆史的關係。維嘉先生!你大約知道借外兵打平太平天國的李大將軍,開漁行的王老板,持齋念佛的段執政……這些有名的人物罷?這些有名人物的生長地就是H城。
這是閑話,現在且向你說我的正事。
我過著討飯的生活,不知不覺地飄流到H城裏來。在城裏乞討總是給銅錢——光緒通寶——的多,而給飯的少。在鄉間乞討就不一樣了,大概總是給米或剩飯,差不多沒有給錢的。在城裏乞討有一種好處,就是沒有狗的危險。城裏的狗固然是有,但對於叫化子的注意,不如鄉間狗對於叫化子注意的狠。這是我的經驗。
一日,我討到一家雜貨店叫瑞福祥的,門口立著一個五十幾歲的胡子老頭兒,他對我仔細地看一看,問我說:
“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年輕輕的什麼事不能做,為什麼一定要討飯呢?你姓什麼?是哪裏人氏?”
我聽了他的話,不禁悲從中來,涔涔地流下了淚。“年輕輕的什麼事不能做,為什麼一定要討飯呢?”這句話真教我傷心極了!我是因為不願意做事而討飯麼?我做什麼事情?誰個給我事情做?誰個迫我過討飯的生活?我願意因討飯而忍受人們的譏笑麼?我年輕輕的願意討飯?我年輕輕的居然討飯,居然受人們的譏笑……哎喲!我無涯際的悲哀向誰告訴呢?天哪!唉!……
老頭兒見我哭起來了,就很驚異,便又問道:
“你哭什麼呢?有什麼傷心事?何妨向我說一說呢?”
我就一五一十地又向他述了我的身世及迫而討飯的原因。我這樣並不希望他能憐憫我,搭救我,不過因為心中悲哀極了,總是想吐露一下,無論他能了解和表同情與否,那都不是我所顧到的。並且我從來就深信,要想有錢的人憐憫窮人,表同情於窮人——這大半是幻想,是沒有結果的幻想。也許世界上有幾個大慈大悲的慈善家,但是,我對於他們是沒有希望的。維嘉先生!這或者是我的偏見,但是,這偏見是有來由的。
老頭兒聽了我的話,知道我是一個學生,又見我很誠實,遂向我提議,教我在他櫃上當學徒。他說,他櫃上還可以用一個人,倘若我願意,他可以把我留下學生意,免得受飄零的痛苦。他並說,除了吃穿而外,他還可以給我一點零用錢。他又說,倘若我能忠心地做事,誠實地學好,他一定要提拔我。他還說其他一些別的好話頭……我本知道當學徒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或者竟沒過乞兒生活的自由,但是因過乞兒生活所受的痛苦太多了,也隻得決定聽老頭兒的話,嚐一嚐當學徒的滋味。於是我從乞兒一變而為學徒了。
這是八月間的事。
老頭兒姓劉,名靜齋,這家雜貨店就是他開的。雜貨店的生意,比較起來,在H城裏可以算為中等,還很興盛。櫃上原有夥友兩位,加上我一個,就成為三個人了。可是我是學徒,他倆比我高一級,有命令使喚我的權利。有一個姓王的,他為人很和善,待我還不錯;可是有一個姓劉的——店主人的本家——壞極了!他的架子,或者可以說比省長總長的架子都要大,他對我的態度非常壞,我有點不好,他就說些譏笑話,或加以責罵——我與他共了兩年事,忍受了他的欺侮可真不少!但是怎麼辦呢?他比我高一層,他是掌櫃先生,我是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