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貴真是太疲倦了,這時雖然是肚子內覺著餓,但是不想起來吃飯。經張應生再三的催促,才很吃力地立起身來。

“阿貴,我告訴你,”兩人坐下之後,張應生忽然很鄭重地說道,“我這個地方是沒有人知道的,是很秘密的,你千萬別要告訴別個嗬!現在是這樣的時代,我們做的是這樣的事情……”

“應生叔,請你放心,我也不是一個小孩子,決不會隨便亂說的。”

兩人開始吃飯,沉默下來了。差不多經過一兩分鍾的光景,張應生忽然將筷子放下,就同發覺了什麼也似的,自言自語地笑道:

“好哇!原來我忘記了先吃酒,難怪得我總覺著吃飯沒有什麼味道也似的。”說至此地,便向阿貴道:“阿貴,你能吃酒麼?不吃?唉!我有一個壞脾氣,就是每頓吃飯之前,總要吃一點酒,若不是這樣,那是吃不下去飯的。阿貴,你說怪不怪?這種脾氣實在是要不得的嗬!我總想改,但是到現在還沒有改掉,討厭!……”

“應生叔,我餓過火了,現在反而吃不下去飯,你一個人吃罷,我很疲倦,想睡覺。”

阿貴未將一碗飯吃完,便把筷子放下,走向帆布床上躺下了。張應生也不去幹涉他,自己一個人開始吃起酒來。阿貴不一刻的工夫,就沉沉地睡去,毫沒覺察到張應生什麼時候吃完飯,什麼時候出門去。張應生是一個忙人,他並不能象阿貴這樣地在家內睡覺。下午還有兩個會要開,還有兩個地方要去。他於是吃完飯將門關好,就匆忙地出門去了。

整個的下半天光陰,在阿貴的濃睡中消去。到了七點鍾的辰光,張應生已經將事辦完,回轉家裏,而阿貴還是在睡鄉中,沒有醒來。張應生靜悄悄地將一盞不大明亮的電燈扭著之後,便預備做飯吃,並不去驚動他。等到張應生將飯做好之後,阿貴還是沒有醒來,於是他不得不喊叫他了。

阿貴睜開惺忪的睡眼,向室內的情景一看,又見張應生笑著立在床前,頓時又似乎入了夢境,不知自身現在何處,等到張應生向他說了“你這一覺也睡得太長了嗬!起來吃晚飯罷!”之後,才漸漸地明白一切的經過。

“起來,起來吃晚飯罷,”張應生又繼續催促地說道,“這裏有一盆水,你可以先洗洗臉。”

“我難道睡了大半天嗎?”阿貴很不相信也似地這樣問道。

“我不回來,”張應生笑起來了,“也不知你要睡到什麼時候呢。好了,別再發癡罷!快洗臉,洗了臉吃飯。”

在吃飯的時候,兩人並沒有多談什麼話,隻是默默地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張應生所想的並不關於阿貴的事,而是今天他工作的經過:組織失業工人指導委員會,審察反抗工賊委員會的工作……阿貴這時也沒想到張應生身上,而隻是打算“我到底做什麼事情呢?進別的工廠做工呢,還是依舊地去讓汽車撞死?……唉!我到底怎麼辦呢?……”

飯吃完了,及一切都收拾洗淨了之後,已經是九點鍾了,這時起了風,亭子樓內的空氣,已不如先前的燥熱。張應生決定阿貴今夜睡在帆布床上,而自己將一張竹席子鋪開在地板上睡。兩人沒有什麼事做,便都躺下,用扇啪啪地搧著。這時張應生決定問一問阿貴的事情了。阿貴便一五一十地告訴張應生自己被廠裏開除的經過。

“阿貴,你現在到底打算怎麼辦呢?”張應生等阿貴說完了之後,這樣地問他。

“怎麼辦?一點辦法都沒有!我今天白天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預備讓汽車撞死,我的家中可以得到五十塊錢撫恤費……”

“你這才是發癡呢!一個人死的要值得:或是被我們的敵人捉去槍斃,或是同敵人對壘而死,或是……總而言之一句話,我們死的要值得,怎麼能讓汽車白白地撞死呢?而況且你也不是沒有事情做,也不是什麼瞎子瘸子,你是還可以找到工作的。你被 S 紗廠開除了,難道說你就不能進入別的紗廠做工嗎?總而言之一句話,你是還可以找到事情做的。”

“應生叔,你曉得嗎?我現在簡直不想再做什麼工了。不知道因為什麼,我現在總覺得做工的人,連畜生牛馬都不如!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做了一輩子的工,隻是吃一輩子的苦,得到了什麼好處!我想,與其活著做工,不如死了還好些,你說可不是嗎?人生終久是要死的……”

“阿貴,你這一種說法,簡直是太糊塗了!不錯,現在的工人的確連牛馬都不如,但是你要知道,這不是永久都是這樣的嗬!你不是也聽見過許多革命的理論嗎?……你現在為什麼這樣糊塗呢?我們不應當灰心,我們應當幹將下去!就是因為我們的生活不好,所以我們才要革命,所以我現在才做這種危險的事情,阿貴,尋死隻是沒有用處的人的出路嗬,我們是不應當這樣做的!”

阿貴聽了張應生的話,沉默著不答,停了一忽,張應生又繼續說道:

“我的年紀比你大,所吃的苦大約也比你多罷。我從前也曾經因為吃苦不過,想投過幾次黃浦江,以為活著沒有意思,不如死了好些。後來漸漸覺悟到這種思想是不應該的,一個人應當走著生路,而不應當向著死路走去。一個人應當為著自己的生活,去反抗一切壓迫他的東西。阿貴,你明白這個道理嗎?你現在應當明白,你是一個受壓迫的人,你應當想怎麼樣消滅你的敵人,壓迫你的人,而不應當想怎麼樣消滅你自己……”

阿貴聽到此處,不禁全身戰動了一下,即時想起昨天螞蟻爭鬥的情形。他霎時覺得好生羞愧,一顆心動了幾動,兩耳火熊熊地燒將起來。用手將臉一摸,摸了一手冷汗。兩眼朦朧中,又似覺看見無數的螞蟻向他獰笑,向他咒罵,這逼得他的身體接連戰動了幾下。全室內霎時間如同變了景色,躺在地板上的張應生這時也似乎變了相了,好似變成了一個偉大的,尊嚴的巨人,立在茫茫的荒漠上,巨大的手臂指示阿貴所應走的道路……

“阿貴,你明白嗎?”張應生又繼續重複地說道,“你應當想怎麼樣消滅你的敵人,壓迫你的人,而不應當想怎麼樣消滅你自己!”

阿貴很費力地將神定了一定。這時他似乎明白了今天白天他在街上胡亂走路的事情,簡直是發癡,簡直是莫明其妙!想到這裏,他不禁又覺得有點好笑了。就如同犯了罪而承認過錯也似的,他輕輕地說道:

“應生叔,你所說的我一切都明白,我並不是一定要去做讓汽車撞死的傻事情,不過……”

“不過什麼呢?”張應生跟著問他。

“應生叔,我已經下了決心去做一樁事情,不知可能達到目的……”

“做一樁什麼事情?”

“我已經下了決心把張金魁……”

阿貴沒有把話說完,便停住了。張應生聽到張金魁的名字,便坐將起來,很驚異地問道:

“你下了決心把張金魁怎樣呢?”

“我想把他……”

阿貴又停住不說了。

“你想把他怎樣呢?你說呀!此地又沒有旁人。”

“我想把他打死……”

阿貴終於這樣很膽怯也似地說了。張應生聽了這話,不即刻說出什麼,便將頭低下,如有所思也似的。停了一忽,他抬起頭來向阿貴很鎮靜地說道:

“本來張金魁這東西是死有餘辜,我們老早就想把他除掉。不把他除掉,他總是要作怪的,因為他的告密,也不知害了多少人,破了多少機關。不過你……”

“不過我怎樣?”阿貴這時也坐起來了。在不明的燈光下,也可以看出他的神情是很興奮的。“你以為我辦不到嗎?你以為我不能把他打死嗎?”

“不過他是一個力氣有牛大,狡獪又如狐狸的人,你怎麼能將他打死呢?這件事情還是讓別人去做罷,反正你的氣也是可以出的。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替你找到一件事情做……”

“不,應生叔!我不把他打死,那我的氣就出不來!那我就連一個小螞蟻都不如!那我就要遭那一個小黃螞蟻的恥笑!”

“你說什麼?”張應生有點奇怪起來了。“小黃螞蟻?哪一個小黃螞蟻?你怎麼又扯到什麼螞蟻的身上來了呢?”

“就是那個小黃螞蟻,那個我應當拜它做老師的小黃螞蟻……”

阿貴未將話說完,忽一陣很淒慘的哭聲從窗外飛將進來,聽之令人心悸。阿貴將兩耳尖起來繼續審聽這種哭聲,便一瞬間將話停將下來了。沉默了一忽,阿貴如有所感也似的,便向張應生問道:

“應生叔,你聽!你聽見了嗎?這哭聲似乎是很近的,也許就是在隔壁罷?”

“我為什麼沒有聽見?我幾乎天天聽見。這是我們樓下在前客堂住著的一個老太婆的哭聲。”

“這個老太婆為什麼天天哭呢?”

“為什麼天天哭?兒子被捉去槍斃了,又怎能不哭呢?”

張應生始而很平靜的,這時他的話音有點淒然了。不明的電燈光似乎陡然增加了陰淒而灰黃的顏色,全室的空氣也降落了一半的熱度。阿貴聽了張應生的話之後,一時想不出話來說,隻是兩眼睜著望著他。室內完全寂靜下來了。經過了幾分鍾的光景,阿貴忽然很急促地問道:

“被捉去槍斃了?被誰個捉去槍斃了呢?”

“你真是糊塗!當然是被兵警捉去槍斃的!”

“嗬!應生叔,你聽!似乎就在樓下又有一個女人帶著哭聲說話……”

“這個說話的女人是這個老太婆的媳婦。這個女人真是一個再好沒有的女人,她真是好!吃苦,耐勞,又誠實,又勇敢,又明白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