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好久不見了。我以為你已經做了太太,嫁了一個什麼委員,資本家,不料今天在這裏又碰到了你。你現在幹些什麼?好嗎?我應當謝謝你,你救濟了我一下,給了五塊錢……你看,這一條黑布褲子就是你的錢買的嗬。謝謝你,我的女英雄,我的女……女什麼呢?女恩人……”
“你為什麼還是先前那樣地調皮呢?你總是這樣地高興著,你到底高興一些什麼呢?”曼英笑著問。
“你這人真是!不高興,難道哭不成嗎?高興的事情固然要高興,不高興的事情也要高興,這樣才不會吃不下去飯呢。我看見有些人一遇見了一點失敗,便垂頭喪氣,憂悶或失望起來……老實說一句話,我看不起這些先生們!這樣還能幹大玩意兒嗎?”
曼英聽了這話,不禁紅了臉,暗自想道:“他是在當麵罵我呢。我是不是這樣的人呢?我該不該受他的罵?……”她想反駁他幾句,然而她找不出話來說。
“我告訴你,”李士毅仍繼續說道,“我們應當硬得如鐵一樣,我們應當高興得如春天的林中的小鳥一樣,不如此,那我們便隻有死,什麼事情都幹不了!”
“你現在到底幹著些什麼事情呢?”曼英插著問他。
“最大的頭銜是糞夫總司令,你聞著我的身上臭嗎?”
“什麼叫著糞夫總司令?”曼英笑起來了。“這是誰個任命你的呢?”
“你不明白嗎?我在糞夫工會裏做事情……你別要瞧不起我,我能叫你們小姐們的繡房裏臭得不亦樂乎,馬桶裏的糞會漫到你們的梳裝台上。哈哈哈!……”
李士毅很得意地笑起來了。李尚誌這時靠著窗沿,向外望著,似乎不注意李士毅和曼英的談話。曼英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暗自想道:“他們都有偉大的特性:李尚誌具著的是偉大的忍耐性,而李士毅具著的是偉大的樂觀性,這就是使他們不失望,不悲觀,一直走向前去的力量。但是我呢?我所具著的是什麼性呢?”曼英想至此地,不禁生了一種鄙棄自己的心了。他覺得她在他們兩人之中立著,是怎樣地渺小而不相稱……
“呶,你的愛人呢?”李士毅笑著問。
“你不要瞎說!”曼英覺得自己的臉紅了。她想著柳遇秋,然而她的眼睛卻射著李尚誌。“誰是我的愛人?現在誰個也不愛我,我誰個也不愛。”
李尚誌將臉轉過來,瞟了曼英一眼,又重新轉過去了。曼英深深地感受到了他的眼光,他的眼光射到了她的心靈深處,似乎硬要逼著她向自己暗自說道:
“你別要扯謊嗬!你不是在愛著這個人嗎?這個靠著窗口立著的人嗎?……”
李士毅,討厭的李士毅(這時曼英覺得他是很討厭的,不知趣的人了。),又追問了一句:
“柳遇秋呢?”
“什麼柳遇秋不柳遇秋?我們之間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了。從前的事情,那不過是一種錯誤……”
李尚誌又回過頭來瞟了曼英一眼。那眼光又好象硬逼著曼英承認著說:
“我從前不接受你的愛,那也是一種錯誤嗬!……”
“哈哈!你真是傻瓜!”曼英忽然聽見李士毅笑起來了。他似真似假地這樣說道,“為什麼不去做官太太呢?你們女子頂好去做太太,少奶奶,而革命讓我們來幹……你們是不合式的嗬!……曼英,我還是勸你去做官太太,少奶奶,或是資本家的老婆罷!坐汽車,吃大菜……”
曼英不待他將話說完,便帶點憤慨的神氣,嚴肅地說道:
“士毅,你為什麼這樣輕視我們女子呢?老實說,你這種思想還是封建社會的思想,把女子不當人……你說,女子有哪一點不如你們男子呢?你這些話太侮辱我了!”
“我的女英雄,你別要生氣,做一個官太太也不是很壞的事……”
李尚誌轉過臉來,向著李士毅說道:
“你別要再瞎說八道罷!你這是什麼思想?一個真正的……決不會有你這種思想的!”
曼英聽見李尚誌的話,起了無限的感激,想即刻跑到他的麵前,將他的頸子抱著,親親地吻他幾吻。她的自尊心因為得著了李尚誌的援助,又更加強烈起來了。難道她曼英不是一個有作為的女子嗎?不是一個意誌很堅強,思想很徹底的女子嗎?女子是不弱於男子的,無論在那一方麵……
但是,當她一想起“我現在做些什麼事情呢?……”她又有點不自信起來了。她意識到她沒有如李士毅的那種偉大的樂觀性,李尚誌的那種偉大的忍耐性。如果沒有這兩種特性,那她是不能和他們倆並立在一起的。“我應當怎樣生活下去呢?我應當怎樣做呢?做些什麼呢?……我應當再好好地想一想!”最後她是這樣地決定了。
李士毅說,他要到糞夫總司令部辦公去,不能久坐了。他告辭走了。房間內仍舊剩下來曼英和李尚誌兩個人。
一時的寂靜。
兩人似乎都有許多話要說,尤其是曼英。但是說什麼話好呢?曼英又將眼光轉射到那桌上的一張像片了。在那像片上也不知李尚誌傾注了多少深情,看了多少眼睛,也許他親了無數的吻……忽然曼英感受到那深情是多末地深,那眼睛是多末地晶明,那吻又是多末地熱烈。她的一顆心顫動起來了。她覺得她現在正需要著這些……她渴求著李尚誌的擁抱,李尚誌的嘴唇……這擁抱,這嘴唇,將和柳遇秋的以及其餘的所謂“客人”的都不一樣。
“但是我有資格需要著他的愛情嗎?”曼英忽然很失望地想道,“我的身體已被許多人所汙壞了,我的嘴唇已被許多人所吻臭了……不,我沒有資格再需要他的愛情了。已經遲了,遲了!……”想至此地,她不由自主地又流起淚來。
“曼英,你為什麼又傷起心來了呢?”坐在她的旁邊,沉默著很久的李尚誌,又握起她的手來問道,“我覺著你的性情太不象從前了……”
曼英聽了他的話,更加哭得利害。她完全為失望所包圍住了。她覺得她的生活隻是黑暗而已,雖然她看見了李尚誌,就仿佛看見了光明一樣,然而對於她,曼英,這光明已經是永遠得不到的了。
曼英覺得李尚誌漸漸將她的手握得緊起來。如果她願意,那她即刻便可以接受李尚誌的愛,傾伏在李尚誌的懷裏……但是曼英覺得自己太不潔了,與其說她不敢,不如說她不願意……
“曼英,你應當……”李尚誌沒有說出自己的意思,曼英忽然立起身來,流著淚向李尚誌說道:
“尚誌,我要走了。讓我回去好好地想一想罷!我覺著我現在的思想和感覺太混亂了,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什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