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遇秋低著頭,一聲也不響,靜聽著曼英的說話,但是,也許他不在聽著她的說話,而在思想著別的事情。曼英逼近地望了他一會,又開始說道:
“後來,我們終於失敗了……我對於一切都失了望……我懷疑起來我們的方法……我慢慢地,慢慢地造成了我自己的哲學,那就是與其改造這世界,不如破毀這世界,與其振興這人類,不如消滅這人類……這樣比較痛快些,我想。不過,遇秋,你要知道,我雖然對於革命失了望,但是我並沒有投降嗬!我並沒有變節嗬!我還是依舊地反抗著,一直到我的最後的一刻……我可以吃苦,我可以被汙辱,但是投降我是絕對做不到的!……不錯,我現在是做著這種事情,在你的眼光中,是很不好的事情……我是太墮落了……這都由你想去。但是,我是不是太墮落了呢?遇秋,我恐怕太墮落了不是我,而是你嗬!我不過是賣著自己的身體,而你,你居然把自己的靈魂賣了!……遇秋,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
柳遇秋依舊著一聲不響,好象曼英的話不足以刺激他也似的。
“但是,遇秋,事情並不是一做錯了就不可以挽回的……將你的官辭去罷!將你賣去的靈魂再贖回來罷!你為什麼一定要作賤自己的靈魂呢?……遇秋,你願意聽我的話嗎?我們討飯也可以,做強盜也可以,什麼都可以,什麼我都可以和著你一道兒做去,你知道嗎?但是,我們決不可投降,決不可在我們的敵人麵前示弱!……如果你答應我的話,那我們還可以恢複過去的關係……我也不再做這種事了……我們再想一想別的什麼方法……遇秋,你願意嗎?啊?看著過去的我們的愛情分上,你就答應我了罷!”
但是柳遇秋依舊不做聲。曼英將他的手放開了,不再繼續說將下去,靜等著他的回答。房間中的空氣頓時肅靜起來。過了十幾分鍾的光景,柳遇秋慢慢地將頭抬起來,很平靜地開始說道:
“曼英,我以為你的為人處世太拘板了。在現在的時代,我告訴你,不得不放聰明些。你就是為革命而死了,又有誰個來褒獎你?你就是把靈魂賣了,照你所說,又有誰個來指責你?而且,這賣靈魂的話我根本就反對。什麼叫做賣靈魂呢?一個人放聰明一點,不願意做傻瓜,這就是賣靈魂嗎?曼英,我勸你把這種觀念打破罷,何苦要發這些癡呢?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們得快活時且快活,還問它什麼靈魂不靈魂,革命不革命幹嗎呢?……”
他停住了。曼英將兩眼逼射著他,帶著一種又鄙夷又憤怒的神情,然而她並沒有預備反駁柳遇秋的話。停了一會,柳遇秋又開始說道:
“你剛才說,恢複我們從前的關係……我是極願意的。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我在法租界租的有房子,你可以就搬進去住。從今後我勸你拋去一切的思想,平平安安地和我過著日子。你看好不好?”
曼英沒有回答他。慢慢地低下頭來。房間中又寂靜下來了。忽然,出乎柳遇秋的意料之外,曼英立起身來,大大地狂笑起來。狂笑了一陣之後,她臉向著柳遇秋說道:
“你自己把靈魂賣掉了還不夠,還要來賣我的嗎?不,柳先生,你是想錯了!王曼英的身體可以賣,你看,她今天就預備賣給你,但是她的靈魂嗬,柳先生,永遠是為人家所買不去的!算了罷,我們不必再談這些事情了。讓我們還是來談一談怎樣地玩耍罷……”
“柳先生,不,柳老爺,”曼英故意地淫笑起來,兩手摸著自己的乳部,向柳遇秋說道,“你看我這兩個奶頭大不大,圓緊不圓緊?請你摸摸看好不好?你已經很久沒有摸它們了,可不是嗎?”
“曼英,你在發瘋,還是?”柳遇秋帶著一點氣忿的口氣說。
“我也沒有發瘋,我也沒有發癡,這是我們賣身體的義務嗬。真的,你要不要摸一摸,我的親愛的柳老爺?我們就上床睡覺好嗎?”
曼英說著說著,便將旗袍脫下,露出一件玫瑰色的緊身小短襖來。電光映射到那緊身的小短襖上,再反射到曼英的麵孔,顯得那麵孔是異常地美麗,嬌豔得真如一朵巧笑著的芙蓉一般。雖然柳遇秋被曼英所說的一些話所苦惱了,但是他的苦惱此時卻為著他的色欲所壓抑住了,於是他便將曼英擁抱起來……雖然在床上曼英故意地說了些侮弄的,嘲笑的話,然而那都不要緊,要緊的是這柔膩的雙乳,紅嫩的口唇,輕軟的腰肢……
第二天早晨起來,曼英向柳遇秋索過夜費,這弄得柳遇秋進退兩難:他真地現在是曼英的客人嗎?給她好,還是不給她好呢?……但是曼英緊逼著他說道:
“柳老爺,你到底打算給我多少錢呢?我知道你們喜歡白相的人,多給一點是不在乎的。請你趕快拿給我罷,我要回去呢……”
柳遇秋歎了一口氣,糊裏糊塗地從口袋中掏出幾張鈔票來,用著很驚顫的手遞給曼英,而曼英卻很坦然地從他的手中將鈔票接過來。她又仰著狂笑起來了。如撕字紙一般地她將鈔票撕碎了。接著她便將撕碎了的鈔票紙用腳狠狠地踐踏起來。
“這是賣靈魂混來的錢,”她自對自地說道,“我不要,別要汙辱了我,讓鬼把這些錢拿去罷!……哈哈哈!……”
柳遇秋還未來得及明白是什麼一回事的時候,曼英已迅速地走出房門去了。
曼英幾幾乎笑了一路。黃包車夫拖著她跑,不時很驚詫地回頭望她:他或者疑惑曼英發了瘋,或者疑惑曼英中了魔,不然的話,她為什麼要這樣笑個不住呢?……
剛進入亭子間的門,小阿蓮便迎著說道:
“昨晚李先生來了呢。你老怪他不來,等到他來了,你又不在家。他等了你很久,你知道不知道?”
“啊,他昨晚來了嗎?”曼英又是驚喜、又是失望地問道:“他曾說了什麼話嗎?他說了他什麼時候再來嗎?”
“他教我認了幾個字。後來他寫了一張字條留給你,你看,那書桌上不是嗎?”
曼英連忙將字條拿到手裏,讀道:
曼英 我因為被派到別的地方去了,所以很久沒來看你。但是我的一顆心實在是很紀念著呢!今晚來看你,不幸你又不在家。我忙的很,什麼時候來看你,我不能說定。不過,曼英,我是不會將你忘記的。我信任你,永遠地信任你。我對你的心如我對革命的心一樣,一點兒也沒有改變……
尚誌留字
曼英反複地將李尚誌的信讀了幾遍。不知為什麼她的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完全將柳遇秋忘卻了,口中隻是喃喃地念著:“我對你的心如我對革命的心一樣,一點兒也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