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無論在服飾或麵孔上,都顯得是一個很漂亮的人物。不過在那一雙戴著玳瑁鏡子的眼睛裏,閃著一種逼人的險毒的,尖銳的光,這光一射到人的身上,便要令人感覺得他是在計算他,要為之悚然不安起來。曼英和他見麵時,也有著同樣的感覺……但是陳洪運是一個極精明的,他看見曼英遲疑的神情,便似乎很坦白地說道:

“女士,請你放寬心,我是可以將你保護得安安全全的。在旅館住著,這是極不妥當的事情,如果一經查出,那可是沒有法子想了。我家裏很安適,有一個母親,一個外甫(wife),兩個小孩……如果你住在我的家裏,那我敢擔保誰個都不敢來問你。他們是很知道我的嗬。不過,在思想方麵,我雖然反對你,但是我絕對不主張……象他們那樣的辦法……請你放心,諸事自有我……”

曼英躊躇起來了。這向她說話的,在思想上,是她的敵人,是她要消滅的一個……然而他現在呈著勝利者的麵孔,立在曼英的麵前,要救曼英,要向曼英表示著自己的大量。曼英能承受他的恩惠嗎?能在自己的敵人麵前示弱嗎?但是在別一方麵,她知道陳洪運是可以即刻將她送到斷頭台上去的,那時她將完結了自己的奮鬥的曆史,將不再能奮鬥了,這就是說曼英輕於犧牲了自己的生命,而讓自己的敵人,陳洪運,無數無數的陳洪運,好安安頓頓地生活著下去,不會再受曼英的擾亂了……

不,這是不聰明的事情!曼英應當利用著這個機會,好延長自己的奮鬥,好慢慢地向自己的敵人報複。如果就此死去,曼英最後想道,那對於她自己是太不值得,對於她的敵人是太便宜了!不,曼英不應當做出這種不聰明的事情!

於是曼英搬到陳洪運的家裏住下了。……

這是一個很富有的家庭。大概因為陳洪運是一個新式的人物,屋中的一切布置,都具著歐化的風味。但是曼英初進入這種生疏的環境裏,雖然受著很優的待遇,該是多末地不習慣,多末地不安!

果然,陳洪運家中的人數,如陳洪運向曼英所說的一樣。一個貴族氣味濃厚的母親,一個豔裝的,然而並不十分美麗的少婦,還有兩個小孩子,——一個有五歲了,一個還在吃奶。曼英住在他們的家裏無事做,隻天天逗著那兩個小孩子玩……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天……陳洪運的母親待她仍依舊,陳洪運的老婆待她也仍舊,兩個不知事的丫環待她也仍舊,可是陳洪運待她卻逐漸地不同了。

陳洪運日見向曼英獻著殷勤,不時地為她買這買那。在他的表情上,在他的話音裏,在他的眼光中,曼英察覺到他所要求的是些什麼了。如果在初期的時候,曼英總想不明白陳洪運的用意,那末現在她太過於了然了:原來是這末一回事!……久已忘卻了鏡子的曼英,現在不時地要拿鏡子自照了。她見著那自己的麵孔上雖然還遺留著風塵的倦容,雖然比半年前的曼英黑瘦了許多,然而那眼睛還是依舊地美麗,那牙齒還是依舊地潔白,那口唇還是依舊地紅嫩,那在微笑時還是依舊地顯現著動人的,可愛的,風韻的姿態……原來曼英雖然當過了女兵,雖然忍受了風塵的勞苦,雨露的欺淩,到現在還依舊地是一個美麗的女郎嗬。如果曼英將自己和陳洪運的老婆比一比,那便見得陳洪運的老婆是怎樣地不出色,怎樣地難看了。

曼英忽然找到了報複的武器,不禁暗暗地歡快起來了。如果從前曼英感覺著陳洪運是勝利者,是曼英的強有力的敵人,那末她現在便感覺著自己對於陳洪運的權威了。陳洪運已經不是勝利者,勝利者將是曼英,一個被陳洪運俘虜到家裏的女郎……

曼英覺察到了陳洪運的意思以後,也就不即不離地對待他,不時向他嫵媚地送著秋波,或向他做著溫柔的微笑。這秋波,這微笑,對於曼英是很方便的誘敵的工具,對於陳洪運是迷魂蕩魄的聖藥。陳洪運巴不得即刻就將這個美麗的女郎摟在懷裏,盡量地吻她那紅嫩的口唇,嚐受那甜蜜的滋味……但是曼英不允許他,她說:

“你的夫人呢?她知道了怎麼辦呢?那時我還能住在你的家裏嗎?”

這些話有點將陳洪運的興致打落下去了,但是他並不退後,很堅決地說道:

“我的夫人嗎?那又有什麼要緊呢?她是一個很懦弱的女人,她不敢……”

“不,這是不可以的,陳先生!我應當謝你搭救之恩,但是我……我不能和你的夫人住在一塊嗬……”

“你就永遠地住在我家裏有什麼要緊呢?她,她是一個木塊,決不敢欺壓你。”

“你想將我做你的小老婆嗎?”曼英笑著問他。

陳洪運臉紅起來了,半晌不做聲。後來他說道:

“什麼小老婆,大老婆,橫豎都是一個樣,我看你還很封建呢。”

“不,在你的家裏,無論如何,我是不幹的,除非是……”

“除非是怎樣呢?”

“除非是離開此地……到別處去……到……隨你的便,頂好是到上海去……”

最後,曼英表明她是怎樣地感激他,而且他是一個怎樣可愛的人,如果她能和他同居一世,那她便什麼都不需要了,所需要的隻是他的對於她的忠實的愛情……這一番話將陳洪運的骨頭都說軟了,便一一地答應了曼英的要求。他們的決定是:曼英先到上海,到上海後便寫信給陳洪運,那時他可以借故來到上海,和曼英過著同居的生活。

在曼英要動身的前一日,陳洪運向曼英要求……但是曼英婉轉地拒絕了。她說:

“你為什麼這樣性急呢?老實說,我還不敢相信你一定會離開你的夫人,會到上海去……到上海後,你要怎樣便怎樣……”

陳洪運終於屈服了。

一上了輪船,曼英便脫離了陳洪運的牢籠了。無涯際的大海向她伸開懷抱,做著歡迎的微笑。她這時覺得自己是一個忽然從籠中飛出來的小鳥兒,覺得天空是這般地高闊,地野是這般地寬大,從今後她又仍舊可以到處飛遊了。雖然曼英已確定了“詛咒生活”的思想,然而現在,當著這海波向她微笑,這海風向她撫慰,這天空,這地野,都向她表示著歡迎的時候,她又不得不隱隱地覺著生活之可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