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 周 啟 明(1 / 2)

寄 周 啟 明

啟明兄:

前三日寄出一篇小文,想來已經收到的了。

你寄給我的《語絲》,真是應時妙品。我因為不久就回國,心目中的故鄉風物,都漸的愈逼愈近了。在《晨報》上偶然看到了觀音寺青雲閣琉璃廠等地名,心中總以為這就離我大門不遠,我可以隨意去走走,花上一毛兩毛,拾幾本不相幹的書。若然想到了朋友他們,那竟是個個都到了麵前了。啟明的溫文爾雅,玄同的激昂慷慨,尹默的大棉鞋與厚眼鏡,什麼人的什麼,什麼人的什麼……嘿!這都隻是些幻覺,並沒有什麼“甘脆的mystic”!

然而《語絲》竟把諸位老友的真吐屬,送到我麵前;雖然其中也有幾位是從前不相識的,但將來總是很好的朋友。那麼,你也可以想見我是多麼的快活了!

《語絲》中使我最愜意的一句話,乃是你所說的:“我們已經打破了大同的迷信,應該覺悟隻有自己可靠,所可惜者中國國民內太多外國人耳。”我在國外鬼混了五年,所得到的也隻是這一句話。我在兩年前就有把這話說出的意思,但恐一說出,你就第一個罵我(因那時你或尚未打破大同的迷信)。別人罵我全不相幹,因你是我的“畏友”(五年前的舊話重提了)不得不謹慎些。現在你先說了,我也就放肆了。

我們雖然不敢說:凡是“洋方子”都不是好東西,但是好東西也就太少。至少也可以說:凡是腳踏我們東方的,或者是眼睛瞧著我們東方這一片“穢土”的,其目的決不止身入地獄,超度苦鬼!

想到上海流氓有“外國火腿”這麼一個名詞。有一部分人以為本國火腿當然不好,外國火腿卻是當然該吃。因此他們說:外國人所以待中國人不好者,是中國人先自不好的緣故。又一部人能於外國火腿中分別牌號:x主義下的火腿就不好,y主義下的就是蜜甜的。但就我原始基本的感覺說,隻須問是不是火腿,更不必問什麼。我用“原始基本”這四個字,乃是把我自己譬作一個狗,無論是中國人英國人俄國人,他若踢我一腳,我便還他一口,這種思想當然不易為“人”所讚成,因為《邏輯啟蒙》上說,“人者理性動物也。”但我在此處,隻是說說我個人的意思:我並沒有功夫,精神,興趣來宣傳我這種主義。因此“他們”也盡可以安心,不必顧慮著有一條“惡狗攔當路”。

其實其實,夢也可以做醒了!別的不說,便說賠款這一個問題罷!日本是退還的了,其結果怎樣,英國也將要退還了,結果怎樣,睜著眼睛看罷!還有許多人要想法國退還,替中國人辦學,卻不知道法國巴黎大學的物理學教授郭東先生天天在那兒皺眉歎氣,說國家太窮了,有許多重要儀器都辦不了。

我們吃了敗仗,我們賠,我們硬著頭皮賠,還有什麼話說。上海流氓喊三聲好漢,自己戮個三刀六洞:這又是我的原始基本的辦法了!因為溥儀君的一件事,你與玄同都做了一篇文章。玄同文章中還有點牢騷,你的卻完全是至誠的忠告。無如這位世兄,一則是年紀尚輕,程度尚低,二則是被他不良的家庭教育教壞了,你們的話,說上去不免有些隔靴搔癢。

但是我有些不明白,為什麼你們這樣起勁?據玄同所說,他從非人升而為人,也不過同青皮阿二出了習藝所一樣。那麼,為什麼天天有青皮阿二出習藝所,你們並不天天寄信做文章,卻偏在這位世兄身上賣氣力!若說你們心中,還存著他是“前皇帝”的觀念,那麼,你們也就逃不出“狗抓地毯”的一條定律了!

次一件事,是你與江紹原君討論的女褲問題。我想:這種的事不如不談也罷。我並不以為這件事不能談,也並不說你們的主張不對。但我總以為服裝問題,隻有“時尚”是個真主宰;科學家與審美家,都處於無能為力的地位。即如反對纏腳,若單靠了生理學家與審美學家的呼號,恐決沒有多大的力量;而從前墊高底裝小腳的太太,現在一變而為塞棉絮裝大腳者,一大半還是受了洋婆子“裙翻鴕鳥腿”的影響。又如高底皮鞋,外國的生理學家沒有一個不反對的;但是不幸,他要替他夫人化一百法郎買一雙鞋,他就湖塗了!又外國女人盛夏時可以披衣,嚴冬時可以披紗。你若要從這裏麵找出個理由來,恐怕也就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