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最大的本領有二:第一是根據真理立言,自造一理想世界。如施耐庵一部《水滸》,隻說了“做官的逼民為盜”一句話,是當時雖未有“社會主義”的名目,他心中已有了個“社會主義的世界”。托爾斯泰所作社會小說,亦是此旨。其宗教小說,則以“Where''''s Love,there''''s God.”一語為歸宿,是意中不滿於原有的宗教,而別有一理想的“新宗教世界”也。此外如提福之《魯濱生》一書,則以“社會不良,吾人是否能避此社會?”及“吾人脫離杜會後,能否獨立生活?”兩問題,構成一“人有絕對的獨立生活力”的新世界。歐文所著各書,則以“風俗澆漓足以造成罪惡”,而虛構一“渾渾噩噩之古式的新世界。”虞哥所撰各書,則破壞“一切製造罪惡的法律”,而虛構一“以天良覺悟代法律的新世界”。王爾德所著各書,能於“愛情真諦”之中,辟一“永遠甜蜜”的新世界。左喇所著各書,能以“悲天憫人”之念,辟一“忠厚良善”之新世界。雖各人立說不同,其能發明真理之一部分,以促世人之覺悟則一。第二是各就所見的世界,為繪一維妙維肖之小影。此等工夫,已較前稍遜。然如吾國之曹雪芹、李伯元、吳趼人,英國之狄鏗士、薩克雷、吉伯林、史梯文生,法國之龔枯爾兄弟與莫泊三,美國之歐·亨利與馬克·吐溫,其心思之細密,觀察力之周至,直能將此世界此社會表麵裏麵所具大小精粗一切事物,悉數吸至筆端,而造一人類的縮影,此是何等本領。至如惠爾司之撰科學小說,康南道爾之撰偵探小說,維廉勒苟之撰秘密小說,瑟勒勃郎之撰強盜小說,已非小說之正,且亦全無道理,與吾國《花月痕》《野叟曝言》《封神榜》《七俠五義》等書,同一胡鬧。然天地間第一笨賊,卻出在我國。此人為誰,曰俞仲華之撰《蕩冠誌》是!
同是一頭兩手,同是一紙一筆,何以所做小說,好者如彼而惡劣者如此,曰,些是頭腦清與不清之故。果能清也,天分高,功夫深,固可望大成;即不高不深,亦可望小成。否則說上一輩子囈話,博得俗傖叫好而已。我今介紹樊戴克之說,即是洗清頭腦的一劑靈藥。[樊戴克博士,Henry van Dyke為美國當代第一流文豪。曾任Princeton大學英文學主講。其著作有《Fisherman''''s Luck》,《Lit-tle Rivers》,《The Blue Flowers》,《The Ruling Passion》,《Music, and other Poems》,《The House of Rimon》,《TheToiling of Felix, and other poems》等。首二種為紀事寫生文,次二種為小說,餘為詩集,均極有聲譽。此節見於《The Ruling Passion》一書之篇首,標題曰《著作家之祈禱》(《a writer''''s Request of His Mastcr》),蓋用教會中祈禱文體,以發表其小說上之觀念,正所以自明其視文學為神聖的學問也。其言甚簡,卻字字著實,句句見出真學問,實不可多得之短文也。]
願上帝佑我,永遠勿任我貿然以道德問題與小說相牽涉,且永遠勿任我敘述一無意義之故事。願汝督察我,令我敬重我之材料,俾不敢輕視自己之著述。願汝助我以誠實之心對待文字與人類,因此皆有生命之物也。願汝示我以至清明之途徑,因著書如泅水。少許之澄清,勝於多許之混濁也。願汝導我觀察事物之色相,而不昧我心中潛蓄之靈光。願汝以理想賜我,俾我得立足於紡機之線,循序織入人類之錦,然後於朦昧不明之一大疑團中,探得其真際所在。願汝管束我,勿令我注意書籍,有過於人類,注意技術,有過於人生。願汝保持我,使我盡其心力,作此一節之功課,至於圓滿充足而後止。既畢事,則止我。且給我以酬,如汝之意。更願汝助我,從我安靜之心中,說一感謝汝恩之亞門。
此說專對小說立論,與約翰生之論詩,雖題目各殊,用意實出一軌。可知詩與小說僅於形式上異其趨向,骨底仍是一而二,二而一,即詩與小說而外,一切確有文學的價值之作物,似亦未必不可以此等思想繩之。
結論
前文雲雲,我不敢希望於今之“某老某老”之大吟壇,亦不敢希望於報紙中用二號大字刊登“洛陽紙貴”“著作等身”之小說大家。即持此以與西洋十先令或一便士的廉價出版品。——有時亦可貴至一元三角半或三先令六便士——之著作家說話,亦是對牛彈琴,大殺風景。然則此文究竟做給何等人看,曰,做給愛看此文者看。
\"If this will not suffice, it must appearThat malice bears down Truth\" —— Shakespeare
\"Truth crashcd to earth shall rise again:The eternal years of God are hers. \" —— Bry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