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海上花列傳》(2 / 3)

雙玉近前與淑人並坐床沿。雙玉略略欠身,兩手都搭著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手勾著雙玉頭頸,把左手按著雙玉心窩,臉對臉問道:“倪七月裏來裏一笠園,也像故歇實概樣式,一淘來浪說個閑話,耐阿記得?”淑人心知說的係願為夫婦生死和同之誓,目瞪口呆,對答不出……(回六三)

至於雙玉的人格如何?她對於淑人的交情是真是假?也是直到了最後才說穿:

“耐個無良心殺千刀個強盜坯!耐說一淘死,故歇倒勿肯死哉!我倒仔閣羅王殿浪末,定歸要捉耐個殺坯!看耐逃到陸裏去!”(同上)

“耐隻死豬玀!曉得是耐阿哥替耐定個親!我問耐為倽勿死?”(同上)

“勸啥嗄?放來浪等我自家吃末哉啘!俚勿死,我倒犯勿著死撥俚看,定歸要俚死末我再死!”(同上)

“一萬洋錢買耐一條命,便宜耐!”(回六四)

大家看到了這樣的下流聲口,就可以斷定她一向的天真漫爛是假的,是和李浣芳截然不同的。若再回想到她對於雙寶的慘刻的欺淩,就更可以明白這孩子真是要不得,真可以使人不寒而栗。

以上略舉數例,已很夠證明書中穿插藏閃二法,運用得十分神妙。但問他何以能如此神妙呢?這就不得不歸功於方才所說的特別的筆法。若不用這種筆法而用原有的舊方法,就不免重滯拖累,轉運不靈。這並不是我憑空瞎說;凡是作過小說的人;隻須略略一想,就可以知道我這話不錯。

因此,我們若把作者的《例言》改變幾個字,把原文的

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唯穿插藏閃之法,則為從來說部所未有。

改做了

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用此筆法,乃能運用穿插藏閃之法,開從來說部中所未有之法門。

那就分外真確了。

自從有了《儒林外史》,經過了如許多的年代,才有一個花也憐儂,看出它筆法的妙處,從而發揚光大,自成一家。從花也憐儂以至今日,又經過了如許多的年代,出過了如許多的小說,卻還沒有看見什麼人能於應用這筆法的。這就可見舊方法的難於打破,與新方法的難得解人。但同時我們也應當知道,這一種特別筆法,是不容易使用的。你若沒有相當的聰明去調遣它,沒有相當的氣力去搬運它,結果隻是畫虎類狗而已!

其次,讓我們來看一看這部書中的描寫事物的技術,在最近出版的無量數的小說中,我們往往可以看見這樣的文章:

“啊喲天呀!媽媽你怎麼著?”王嬤嬤的兒子含著眼淚說。“唉!我的好兒子,我——好——了——些——了!”王嬤嬤的一斷一續的說。

這在著作者,已是賣盡了氣力想做白描文章的了。但他大賣氣力的結果,隻是叫我們不幸的讀者多作幾番嘔!回看這部書中的白描,可真是白描了。我們一路看去,好像是完全不用氣力,隨隨便便寫成的。但若真是不用氣力就能寫成這樣大的一部書,恐怕世界上沒有這樣的便宜事罷!試看王阿二初看見張小村時所說的一段話:

耐阿好!騙我阿是?耐說轉去兩三個月啘,直到仔故歇坎坎來!阿是兩三個月嗄?隻怕有兩三年哉!我教娘姨到棧房裏看仔耐幾埭,說是勿曾來,我還信勿過,間壁郭孝婆也來看耐,倒說道勿來個哉。耐隻嘴阿是放屁!說來哚閑話阿有一句做到!把我倒記好來裏!耐再勿來末,索注搭耐上一上,試試看末哉!(回二)

其中那一句不是用盡了氣力做的?然而我們看去,隻覺得它句句逼真,不能增損一字,斷斷不會覺到絲毫的討厭。其故由於他所用氣力,是真氣力,是用在文句骨裏的,不比低手作者,說不出有骨子的話,隻能用些討厭刺激的字麵拉拉場麵。再看徐茂榮張壽二人在野雞潘三家胡鬧的一段事:

那野雞潘三披著棉襖下床。張壽還笑嘻嘻眱著目做景致。潘三沉下臉來,白瞪著眼,直直的看了張壽半日。張壽把頭頸一縮道:“阿唷!阿唷!我叩得來!”潘三沒奈何,隻掙出一句道:“倪要板麵孔個!”張壽隨口答道:“覅說倽麵孔哉,耐就板起屁股來,倪……”,說到“倪”字,卻頓住嘴,重又上前去潘三耳朵邊說了兩句。潘三發極道:“徐大爺,耐聽 !耐 好朋友,說個倽閑話嗄!”徐茂榮向張壽央告道:“種種是倪勿好,叨光耐搭倪包荒點,好阿哥!”張壽道:“耐叫饒仔,也罷哉!勿然,我要問聲俚看:大家是朋友,阿是徐大爺比仔張大爺長三寸哚?”潘三接嘴道:“耐張大爺有恩相好來哚,倪是巴結勿上啘,隻好徐大爺來照應點倪啘。”張壽向來安道:“耐聽 ,徐大爺叫得阿要開心!徐大爺個靈魂也撥俚叫仔去哉!”來安道:“倪覅聽!阿有倽人來叫聽倪嗄!”潘三笑道:“來大爺末算得是好朋友哉,說說閑話也要幫句把哚!”張壽道:“耐要是說起朋友來……”剛說得一句,被徐茂榮大喝一聲,剪住了道:“耐再要說出倽來末,兩記耳光!”張壽道:“就算我怕仔耐末哉,阿好?”徐茂榮道:“耐倒來討我個便宜哉!”一麵說,一麵挽起袖子,趕上要打。張壽慌忙奔出天井,徐茂榮也趕出去。(回五)

試問我們現在學做《擬曲》,究竟能有什麼人做得出這樣的一段文章沒有?更進一步,我們在無量數的新舊小說中,像這樣的文章能有許多沒有?

我舉這兩個例,不過因其篇幅較短,容易寫出罷了。此外正有無數的妙文,散見全書之中,細心人隨時可以發現。最好的一段,乃是十八回中所紀李漱芳的病狀,和浣芳的一片天真(至於四十二回中寫漱芳的死,就比較的不甚出色;其寫浣芳,卻分外有精神)。這段文章,可真用得著高亞白批小讚的《菊花詩》的十五個字來批它:

是眼中淚,是心頭血,成如容易卻艱辛。(回六一)

他描寫事物的手段如此高明,是我們大家可以看得出的。但問他何以能如此高明,我們就不得不注意到兩件事,一件是冷靜的頭腦,又一件是精密周至的觀察。

所謂冷靜的頭腦,乃是無論筆下所寫的事物何等紛忙,何等雜亂,在作者總還要一絲不苟,保存他“死樣活氣”的態度。不然,即使有好材料,也不免毀去。因為用熱亂的態度寫出來的小說,總是平麵的;必須是用冷靜的態度寫出來的,方是立體的。我用平麵立體兩個名詞來比擬小說,不免有人以為比得不倫不類。但是我請你想一想:你讀到過一種一覽了無餘味,好像是水麵上浮著一層油花的小說沒有?一定是有的。你又讀到過一種小說,它中間的事事物物,好像能一一站立起來,站在你麵前的沒有?也一定是有的。既都是有的,你就可以相信我所說的平麵立體兩個名詞;更可從這平麵立體上,比較出作者的頭腦的冷熱。但有一層不要弄錯:作者頭腦的冷熱,並無關於所寫事物的本身的冷熱。熱的事物如《紅笑》中所寫,總無可更熱的了;但作者的頭腦,仍還同西伯利亞的冰雪一般的冷。至於把冷的事物寫熱的,那就不必我來舉例,你書架上一定堆放著不少!

本書作者的頭腦,雖然也不免有熱亂的時候,但十分之八九總是冷靜的。有了這冷靜的頭腦,他才能不慌不忙,一絲不亂的將他的白描技術使用出來。我在書中看見這樣的兩段:

蓮生等撞過亂鍾,屈指一數,恰是四下,乃去後麵露台上看時,月色中天,靜悄悄的,並不見有火光。回到房裏,適值一個外場先跑回來報說:“來哚東棋盤街哚。”蓮生忙踹在桌子傍高椅上,開直了玻璃窗向東南望去,在牆缺裏現出一條火光來。(回一一)

阿珠隻裝得兩口煙,蓮生便不吸了,忽然盤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煙。巧囡送上水煙筒,蓮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無端吊下兩點眼淚。(回五七)

“月色中天,靜悄悄的……在牆缺裏現出一條火光來”,“(把水煙筒)接在手中,自吸一口,無端吊下兩點眼淚”:這便是替花也憐儂的腦子畫了個小影啊!

精密周至的觀察,乃是作一切寫實小說的命脈,要是沒有,無論你天才怎樣的高,工夫怎樣的深,總不免一動筆就鬧笑話,因為既是寫實小說,就決不能“瞎三話四”的。相傳花也憐儂本是巨萬家私,完全在堂子裏混去了。這句話大約是確實的,因為要在堂子裏混,非用錢不可:要混得如此之熟,非有巨萬家私不可。但在堂子裏混了一世的人很不少,混了之後做出小說來給我們看的也很不少,為什麼我們所看見的別種小說,都比不上這一部書呢?這就不得不歸功於作者的用心視察了。大約別人在堂子裏混,隻是顢顢預預的混了過去;到著書時,糊糊塗塗隨便寫上些就算。花也憐儂在堂子裏,卻是一麵混,一麵放隻冷眼去觀察;觀察了熟記在肚裏,到下筆時,自然取精用宏了。況且他所觀察的,不但是正式的堂子,便是野雞與花煙間中的“經絡”,以及其中人物的性情,脾氣,生活,遭遇,也全都觀察了;不但是堂子裏的倌人,便是本家,娘姨,大姊,相幫之類的經絡 與其性情、脾氣、生活、遭遇等,也全都觀察了;甚至連一班嫖客,上自官僚,公子,下迄跑街,西崽,更下以至一班嫖客的跟班們的性情,脾氣,生活,遭遇,也全都觀察了。他所收材料如此宏富,而又有絕大的氣力足以包舉轉運它,有絕冷靜的頭腦足以貫穿它,有絕細膩絕柔軟的文筆足以傳達它,所以他寫成的書,雖然名目叫《海上花》,其實所有不止是花,也有草,也有木,也有荊棘,也有糞穢,乃是上海社會中一部分“混天糊塗”的人的“歡樂傷心史”。明白了這一層,然後看這書時,方不把眼光全注在幾個妓女與嫖客身上,然後才可以看出這書的真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