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碧雲看那個興國稱他為連君的人,約有三十多歲的光景,嘴巴寬闊,笑時露出兩列牙齒,滿堆著蒼黃色的牙垢,頭發蓄至尺來長,披散在腦後,也不加梳理,異常紛亂,雙頰上的肉瘦落了,變成兩個小窟窿,眼睛也深深地陷進眶裏去了。碧雲聞著一股臭氣由他身上發出來,忙拿手巾掩著鼻子躲開一點。
“這位是……?”那位連先生的嘴巴愈擴張得大了。看見他的又黃又青的牙糞,碧雲胸口作惡,想嘔了。
“密司塗,是我們的一位同誌。”興國說了。
“是你的戀愛同誌吧。哈,哈,哈。”其實沒有什麼好笑的話,連先生故意當做件好笑的事,大笑起來。他笑了後,就向碧雲鞠了鞠躬。
“我是連城璧,一個很無聊的文學家,不過在文化運動上相當盡了些力,就我個人說,也有點光輝的過去。今天碰見塗同誌,豈敢不自己介紹一下。”他說一句,就有一陣臭氣吹過來,比吃糞的狗放的屁還要臭。
碧雲想,原來這位先生就是鼎鼎大名的連城璧。讀過他的小說的人的一般推測,都當他是個翩翩美少年,誰也沒有意想到他是這樣一個“連城璧”。
連先生一麵說一麵挨著興國坐下來,像十分親熱般的。興國想,這真要命,因為興國深悉這位先生的脾氣,他到朋友的家裏去,非把凳腳坐斷是不告辭的。
“你到H埠去做什麼事?”連先生一麵問興國,一麵以黃褐色的眼睛望了望碧雲。碧雲不理他,隻憑窗口望車外。
“沒有什麼事體,去玩玩的。你呢?”
“我是逃命的!真是矛盾,真是十二分的矛盾!我從前是主張收回租界,但是現在又要托庇於帝國主義治下的租界了。”
“你為什麼事要逃命?莫講笑。”
“誰和你說笑。因為我寫了一篇小說,裏麵有這一段:——你該朝左一點,不,愈左愈好,要朝左一點坐,才望得見那個紅燈,你的臉映在這燈光裏,紅得十分美麗,現代的東西是愈紅愈美麗,愈紅愈好看,紅是現代的流行色啊!——你要曉得,這是在洞房花燭前新郎對新娘說的話。但神經過敏的當局,說我是宣傳赤化,真是好笑,對我竟下起通緝令來。像我這樣無聊的文丐,也值得他們下通緝令。”
碧雲聽見他說到這裏,才留心聽他的話。她想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他的外表雖然難看,但有幾分天才也說不定。
“那你到H埠去後怎麼樣?”
“還不是寫文章過日子。”
“那可以盡情的寫了,用不著顧忌了。”
“但是要在省城出版,省城發賣,還是不能直情直性的寫啊。”
“以後你要寫哪一類的文章了呢?”
“我要寫……”他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把幾上的小洋刀和天津雪梨拿到手了。“謝謝你,讓我先吃個雪梨後再來和你暢談吧。”他一麵剝梨皮一麵說,“我以後要寫八股了,就是寫:——治久必亂,亂久必治,方今天下統一,聖賢相逢。……聖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這一類的文章。”他說急了,又想快點把梨子送進口裏,由他的口角流出幾滴涎沫來。
梨子剝好了。
“同誌們,吃啊!”他張開大口把梨肉咬了一大塊。
碧雲想,世界上什麼奇怪的人都有。他已經把一個剝好了的梨子拿去吃了,還要叫“同誌們吃啊”,不知叫我們吃什麼東西呢?這完全是自私自利的表現,為自私自利而利用同誌犧牲同誌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