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海潮汐致梅姊
親愛的梅姊:
我接到你的來信後,對於你的熱誠,十分的感激。當時就想抉示我心頭的隱衷,詳細為你申說。然自從我回到故鄉以後,我雖然每天照著明亮的鏡子,不曾忘卻我自己的形容,不過我確忘記了整個兒我的心的狀態。我仿佛是喝多了醇酒,一切都變成模糊。其實這不是什麼很奇怪的事,因為你隻要知道我的處境,是怎樣的情形,和我的心靈怎樣被捆紮,那麼你便能想象到,縱使你帶了十二分活潑的精神來到這裏,也要變成階下的罪囚,一切不能自由了。
我住的地方,正在城裏的鬧市上。靠東的一條街,那是全城最大的街市,兩旁全是店鋪,並不看見什麼人們的住房。因為這地方的街市狹小,完全賃用人民的住房的門麵作店鋪,所以你可以想象到這店鋪和住家是怎樣的毗連。住戶們自然有許多不便,他們店鋪的夥計和老板,當八點以後閉了店門,便掇三兩條板凳,放上一塊藤繃子,橫七豎八地睡著;倘若你夜裏從外頭回來的時候,必要從他們挺挺睡著的床邊走過,不但是鼾聲嚇人,那一股炭氣和汗臭,直熏得人嘔吐。尤其是當你從朋友家裏宴會回來以後,那一股強烈的刺激,真容易使得人宿酒上湧呢!
我曾記得有一次,我和玉姊同到青年會看電影,那天的片子是《月宮寶盒》,其中極多幽美的風景,使我麻木的感想,頓受新鮮的刺激,那輕鬆的快感仿佛置身另一世界。不久,影片映完,我們自然要回到家裏,這時候差不多快十二點了。街上店鋪大半全閉了門,電燈也都掩息,隻有三數盞路燈,如曙後孤星般在那裏淡淡的發著亮,可是月姊已明裝窺雲,遂使世界如籠於萬頃清波之下似的,那一種使人悄然意遠的美景,不覺與心幕上適才的印象,熔而為一……但是不久已到家門口,嚇一陣“鼾呼”“鼾呼’的鼾聲雷動,同時空氣中滲著辣臭刺鼻,全身心被重濁的氣壓困著出不來氣,這才體貼出人間的意味來。至於庭院裏呢?為空間經濟起見,並不種蓓蕾的玫瑰和噴芬的夜合,隻是汙濁破爛的洗衣盆,汲水桶,縱橫雜陳。從這不堪寓目的街市,走到不可回旋的天井裏,隻覺手絆腳牽。至於我住的那如鬥般的屋子裏,雖勉強的把它美化,然終為四境的嘈雜,和孩子們的哭叫聲把一切攪亂了。
這確是沉重的壓迫,往往激起我無名的憤怒。我不耐煩再開口和人們敷衍,我隻咒詛上帝的不善安置,使我走遍了全個兒的城市,找不到生命的休息處。我又怎能抉示我心頭的靈潮,於我親愛的梅姊之前呢!
不久又到了夏天,赤雲千裏的天空,可憐我不但心靈受割宰,而且身體更鬱蒸,我實在支持不住了,因移到鼓嶺來住——這是我們故鄉三山之一。鼓嶺位於鼓山之巔,仿佛寶塔之尖頂,登峰四望,可以極目千裏,看得見福州的城市民房櫛比,及洶濤駭浪的碧海,還有隱約於紫霧白雲中的岩洞迷離,峰巒重疊。我第一天來到這個所在,不禁滿心悵惘,仿佛被獵人久圍於暗室中的歧路亡羊,一旦被釋重睹天日,欣悅自不待說。然而回想到昔日的顛頓艱幸,不禁熱淚沾襟!
然而透明的溪水,照見我靈海的潮汐,使它重新認識我自己。我現在誠意的將這潮汐的印影,鄭重的托付雲雀,傳遞給我千裏外的梅姊和凡關心我的人們,這是何等的幸運。使我詛咒人生之餘,不免自慚,甚至懺悔,原來上帝所給予人們的宇宙,正不是人們熙攘奔波的所在。嗬!梅姊,我竟是錯了喲! 一 雞聲茅店月
當我從崎嶇陡險的山徑,攀緣而上以後,自是十分疲倦,沒有餘力更去飽覓山風嵐韻;但是和我同來的圃,她卻斜披夕陽,笑意沉酣的,來到我的麵前說:“這裏風景真好,我們出去玩玩吧!”我聽了這話,不免惹起遊興,早忘了疲倦,因遵著石階而上,陡見一片平坦的草地,靜臥於鬆影之下。我們一同坐在那柔嫩的碧茵上,覺得涼風拂麵,仿佛深秋況味。我們悄悄坐著,誰也不說什麼,隻是目送雲飛,神並霞馳,直到黃昏後,才慢慢地回去。晚飯後,攤開被褥,頭才著枕,就沉沉入夢了。這一夜睡得極舒暢。一覺醒來,天才破曉,淡灰色的天衣,還不曾脫卻,封岩閉洞的白雲,方姍姍移步。天邊那一鉤殘月,容淡光薄,仿佛素女身籠輕綃,悄立於霜晨淩辣中。隔舍幾陣雞聲,韻遠趣清。推窗四望,微霧輕煙,掩映於山巔林際。房舍錯落,因地為勢,美景如斯,遂使如重囚的我,遽然被釋,久已不波的靈海,頓起潮汐,芸芸人海中的我真隻是一個行屍嗬!
靈海既擁潮汐,其活潑騰越有如遊龍,竟至不可羈勒。這一天黎明,我便起來,怔立在回廊上,不知是何心情,隻覺得心緒茫然,不複自主。
記起五年前的一個秋天早晨,——天容淡淡,曙光未到之前,我和儀姊同住在一所臨河的客店裏,——那時正是我們由學校回家鄉的時候。頭一天起早,坐轎走了五十裏,天已黑了,必須住一夜客店,第二天方能到蕪湖乘轎。那一家客店,隻有三間屋子,一間堂屋,一間客房,一間是賬房,後頭還有一個廠廳排著三四張板床,預備客商歇腳的。在這客店住著的女客除了我同儀姊沒有第三個人,於是我們兩人同住在一間房裏,——那是唯一的客房。我一走進去,隻見那房子裏陰沉沉的,好像從來未見陽光。再一看牆上露著不到一尺闊的小洞,還露著些微的亮光,原來這就是窗戶。儀姊皺著眉頭說:“怎麼是這樣可怕的所在?你看這四麵牆壁上和屋頂上,都糊著十年前的陳報紙,不知道裏麵藏著多少的臭蟲虱子呢!……”我聽了這話由不得全身肌肉緊張,掀開那板床上的破席子看了看,但覺臭氣蒸溢不敢再往那上麵坐。這時我忽又想到《水遊》上的黑店來了,我更覺心神不安。這一夜簡直不敢睡,怔怔地坐著數更籌。約莫初更剛過,就來了兩個查夜的人,我們也不敢正眼看他,隻托店主替我們說明來曆,並給了他一張學校的名片,他才一聲不響地走了。查夜的人走了不久,就聽見在我們房頂上,許多人嘻嘻哈哈地大笑。我和儀姊四目對望著,正不知怎麼措置,剛好送我們的聽差走進來了,問我們吃什麼東西。我們心裏懷著黑店的恐懼,因對他說一概不吃。儀姊又問他這上麵有樓嗎,怎麼有許多人在上麵嗬?那聽差的說:“那裏並不是樓,隻是高不到三尺堆東西的地方,他們這些人都窩在上邊過大煙癮和賭錢。”我和儀姊聽了這話,才把心放下了,然而一夜究竟睡不著。到三更後,那樓上的客人大概都睡了,因為我們曾聽見鼾呼的聲音,又坐了些時就聽見遠遠的雞叫,知道天快亮了,因悄悄地開了門到外麵一看,倒是滿庭好月色,茅店外稻田中麥秀迫風,如擁碧波。我同儀姊正在徘徊觀賞,漸聽見村人趕早集的聲音,我們也就整裝奔前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