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票號生意,專代人家彙劃銀錢及寄頓銀錢的。凡是這些票號,都是西幫所開。這裏頭的人最是勢利,隻要你有二錢銀子存在他那裏,他見了你時,便老爺咧、大人咧,叫得應天響;你若是欠上他一厘銀子,他向你討起來,你沒得還他,看他那副麵目,就是你反叫他老爺、大人,他也不理你呢。當時苟才雖說是撤了差窮了,然而還有幾百兩銀子存在一家票號裏。這天前去,本是要和他別有商量的。票號裏的當手姓多,叫多祝三,見苟才到了,便親自迎了出來,讓到客座裏請坐。一麵招呼煙茶,一麵說:“大人好幾天沒請過來了,公事忙?”苟才道:“差也撤了,還忙甚麼!窮忙罷咧。”多祝三道:“這是那裏的話!看你老人家的氣色,紅光滿麵,還怕不馬上就有差使,不定還放缺呢。小號這裏總得求大人照應照應。”苟才道:“咱們不說閑話。我今日來要和你商量,借一萬兩銀子;利息呢,一分也罷,八厘也罷,左右我半年之內,就要還的。”多祝三道:“小號的錢,大人要用,隻管拿去好了,還甚麼利不利;但是上前天才把今年派著的外國賠款,墊解到上海,今天又承解了一筆京款,藩台那邊的存款,又提了好些去,一時之間,恐怕調動不轉呢。”苟才道:“你是知道我的,向來不肯亂花錢。頭回存在寶號的幾萬,不是為這個功名,甚麼查辦不查辦,我也不至於盡情提了去,隻剩得幾百零頭,今天也不必和你商量了。因為我的一個丫頭,要送給大帥做姨太太,由文巡廳解芬臣解大老爺做的媒人,一切都說妥了。你想給大帥的,與給別人的又自不同,咱們老實的話,我也望他進去之後,和我做一個內線,所以這一分妝奩,是萬不能不從豐的。我打算賠個二萬,無奈自己隻有一萬,才來和你商量。寶號既然不便,我到別處張羅就是了。”苟才說這番話時,祝三已拉長了耳朵去聽。聽完了,忙道:“不,因為這兩天,東家派了一個夥計來查帳。大人的明見,做晚的雖然在這裏當手,然而他是東家特派來的人,既在這裏,做晚的凡事不能不和他商量商量。他此刻出去了,等他回來,做晚的和他說一聲,先盡了我的道理,想來總可以辦得到的;辦到了,給大人送來。”苟才道:“那麼,行不行你給我一個回信,好待我到別處去張羅。”祝三一連答應了無數的“是”字,苟才自上轎回去。
那多祝三送過苟才之後,也坐了轎子,飛忙到解芬臣公館裏來。原來那解芬臣自受了苟才所托之後,不過沒有機會進言,何嚐托甚麼小跟班。不過遇了他來討回信,順口把這句話搪塞他,也就順便詐他幾文用用罷了。在芬臣當日,不過詐得著最好,詐不著也就罷了。誰知苟才那廝,心急如焚,一詐就著。芬臣越發上緊,因為辦成了,可以撈他三千;又是小跟班扛的名氣,自己又還送了交情,所以日夕在那裏體察動靜。那天他正到簽押房裏要回公事,才揭起門簾,隻見大帥拿一張紙片往桌子上一丟,重重的歎了一口氣。芬臣回公事時,便偷眼去瞧那紙片,原來不是別的,正是那死了的五姨太太的照片兒。芬臣心中暗喜。回過了公事,仍舊垂手站立。大帥道:“還有甚麼事?”芬臣道:“苟道苟某人,他聽說五姨太太過了,很代大帥傷心。因為大帥不叫外人知道,所以不敢說起。”大帥拿眼睛看了芬臣一眼,道:“那也值得一回。”芬臣道:“苟道還說已經替大帥物色著一個人,因為未曾請示,不敢冒昧送進來。”大帥道:“這倒費他的心。但不知生得怎樣?”芬臣道:“倘不是絕色的,苟道未必在心。”這位大帥,本是個色中餓鬼,上房裏的大丫頭,凡是稍為生得幹淨點的,他總有點不幹不淨的事幹下去,此刻聽得是個絕色,如何不歡喜?便道:“那麼你和他說,叫他送進來就是了。”芬臣應了兩個“是”字,退了出去,便給信與苟才。此時正在盤算那三千頭,可以穩到手了。
正在出神之際,忽然家人報說票號裏的多老辦來了,芬臣便出去會他。先說了幾句照例的套話,祝三便說道:“聽說解老爺代大帥做了個好媒人。這媒人做得好,將來姨太太對了大帥的勁兒,媒人也要有好處的呢。我看謝媒的禮,少不了一個缺。應得先給解老爺道個喜。”說罷,連連作揖。芬臣聽了,吃了一驚。一麵還禮不迭,一麵暗想,這件事除了我和大帥及苟觀察之外,再沒有第四個人知道。我回這話時,並且旁邊的家人也沒有一個,他卻從何得知呢。因問道:“你在那裏聽來的?好快的消息!”祝三道:“姨太太還是苟大人那邊的人呢,如何瞞得了我!”芬臣是個極機警的人,一聞此語,早已了然胸中。因說道:“我是媒人,尚且可望得缺,苟大人應該怎樣呢?你和苟大人道了喜沒有?”祝三道:“沒有呢。因為解老爺這邊順路,所以先到這邊來。”芬臣正色道:“苟大人這回隻怕官運通了,前回的參案參他不動,此刻又遇了這麼個機會。那女子長得實在好,大帥一定得意的。”祝三聽了,敷衍了幾句,辭了出來,坐上轎子,飛也似的回到號裏,打了一張一萬兩的票子,親自送給苟才。
正是:奸刁市儈眼一孔,勢利人情紙半張。未知祝三送了銀票與苟才之後,還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