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 國初,濮陽裏有高氏兩生,長名義,字仲容;次名選,字叔達。俱美豐姿,性溫茂,解琴理,好詼諧。閱古則慕宋玉、相如、韓翃之輩,以為千古之大快,而風流之絕遘。

庚寅,兩生發憤下帷,結椽於裏中,園卉四植,委巷春深。牆東有富家秦氏,其夫物故,一子春郎,年僅十餘;二女曰瓊英,曰謙謙,俱負絕色,而更諳於音律,女工詩畫,靡不精研。瓊許聘西京慕生,未笄而寡。謙謙年雖及瓜,猶未有適。子母間常戲狎謔浪也。其樓居與兩生讀書處甚近。

兩生居無何,殊苦岑闃,各援琴奏,相與長嘯於牆畔。忽聞女聲笑曰:“美哉兩少年也!”輒遁去。兩生驚顧,庭中虛無一人,但睹紅樓上珠簾半卷,繡幕低垂,雙雙燕子往來其間而已。兩生亦不知為秦氏樓也,徘徊者久之。

薄暮,月滿庭,階如洗,花陰籠霧,春色暗藏。兩生複散步於東牆之下。秦氏已先率二女登樓待月矣。其母曰:“今夕月明風清,可無佳句?”瓊曰:“正須挈瓶磨韻,品題風月耳。”謙斂容謝曰:“請給楮筆,為伯姊先驅。”其詩雲:

花籠薄霧竹籠煙,景物依依似可憐。最恨深閨人靜後,月沉帳底未成眠。

瓊笑謂:“妹憮然有停雲之思乎?”即口占雲:

微茫月色起高牆,影入羅幃白似霜。不信丹青能畫得,花陰寂寂暗聞香。

其母沉思良久,顏色淒慘,若有所慨於衷者,曰:

一入春閨裏,長愁不記年。風光猶昨日,人月不同圓。

擲筆長歎數聲,淚下。

二女前曰:“今宵聯詩樂甚,無泣也。”遂罷詩,相與論女中才子,誰為最者。謙哆口季蘭,謂:“如‘遠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車’,蓋五言中長城也,彼薛濤而下,可置勿論矣。”瓊英勝於色澤,而才情稍輸謙謙一籌,乃故抑季蘭而左袒薛濤曰:“濤居枇把花下,當時有女校書之稱,如製小箋翩翩,皆才之所鍾,豈徒以顏色驕人者哉?”二女爭論不已。其母為之解曰:“瓊也難為姊,謙也難為妹。”

兩生牆下記憶不甚真,仲乃朗吟曰:

低低細語出牆頭,半似含嬌半似羞。安得文君攜手去,殷勤重解驌驦裘。

叔亦朗吟曰:

淺黛低鬟雅淡妝,隔牆嬌語弄笙簧。依稀憶得芙蓉帳,月暗燈殘怨漏長。

謙接應曰:“誰少年,固效洛下書生詠耶?”瓊掩其口曰:“恐鸚鵡外傳,謂妹春心畢露也。獨不聞四始乎?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妹言何容易!”遂流盼下樓。

兩生歎賞彌久,就枕。叔夢一嫠婦,白皙而且豐膩,宛轉致前曰:“妾東鄰秦氏也,窺郎於茲者閱二祀,所感郎相憶不置。弱女雖陋,願充下陳,幸謝而兄,詰旦有物委朝露者,妾女之遺也。”言畢,翩然而逝。叔為之驚寤,輾轉不能寐,達曙,複熟臥。

適仲早起,往牆下探夜來笑語聲,則見委羅帕一幅,墨漬淋漓,蜿蝗清麗,字字欲飛。有《懊恨詞》一闋,雲:

淡黃細柳搖新綠,睡吐晴煙足。綺欄人靜,繡閣燈昏,衾寒袖薄。一腔春緒苦難裁,幽夢頻相逐。悠悠怨恨,鶯囀垂楊,風敲翠竹。

仲喜獲之,不啻琬琰,急呼叔語之。而叔亦告以所夢,共歎異移晷,謂:“此女不從人間來,何工於詩乃爾!”

俄而小鬟突至,結束翩翩,綽有逸態,向前致禮兩生曰:“妾秦家侍女梨香也。夜來女郎樓頭望月,誤遺羅帕牆下,郎君必得之,幸即見還,願以他物相酬。”生問女郎為誰,曰:“為瓊英。”仲笑曰:“正恐春情外泄者耶?女郎風流蘊藉,不減薛濤,而仆情致楚楚,自是高千裏。幸致意女郎,必無還理。他日仙源有路,當留取為質。”香微笑而去。

次日,謙之婢曰冬兒,頗聰慧,善承意旨,入園林采花。時叔正獨佇中庭,知其為秦氏侍兒,特謬言:“誰家女流,輒入花叢,作狂蜂態?”冬不答。次日仍來,叔調之曰:“名園縱有三千樹,爭似卿家解語花?”冬應之曰:“花心一點千重束,舞蝶狂蜂莫浪猜。”叔遂款之入,呼童煮新茗啖冬。冬熟嚼曰:“色嫩綠,味清香,頗似天池。我謙姐故有茶渴,遍覓無獲,不知郎君何來?願即指示。”叔見瓊屬意仲容,正欲尋青鳥導情於其妹而未得,聞冬兒言,喜可知矣,遂裁合歡錦數尺,裹天池茶,用色絲係相思結於外,題其封雲:

色奪天姝黛,香分漢殿春。團團明月片,卻寄玉樓人。

冬兒持去。謙笑曰:“何物郎君,解滑稽,與儂作歡笑。”遂訊其狀貌。冬以狀貌對。又曰:“與仲何似?”對曰:“二人各擅其佳,第致有不同耳。”又曰:“與中表魚覲日孰美?”對曰:“叔豐情散朗,致有餘嫻,魚遠弗及也。”謙遂有盼睞意,常使冬饋問。而瓊亦每從牆頭擲果仲窗內。

一日,香持練囊寄仲曰:“我瓊姐繡此,雕欄憑盡,摹擷精工,生平針指竭矣。願易羅帕。”仲始難之,既曰:“將囊先我,我出帕。”得囊而帕不與。香曰:“帕既不出,囊又誘匿,是何言與?”仲乃把其袖,引之上坐,促膝耳語曰:“自向夜聞女郎吟後,輒肉奮色飛,恨無由掀帷一望顏色。今殘喘已懨懨稍息,倘不俯鑒丹忱,則仆之命旦暮盡矣!”香曰:“郎之命不敢棄也,第瓊姐外雖風流放誕,而中扃嚴閑,毫不可犯以非禮。夜聞郎君解裘之句,見其幽閨人靜,門掩梨花,覺為之淒楚。今為郎計,何不斷其羅帕之半,題淫詞以調之乎?”仲欣如計,題雲:

綠窗豔冶誰家女?花落香泥,不管流年度。聲聲杜宇啼春去,說盡相思無限苦。黃昏幾陣梨花雨。燈暗帷掀,種種添愁緒。枕邊行盡巫陽路,一縷春心無覓處。

授香曰:“女郎風韻,微見於詞,而花容月貌,未得親炙。何由一睹為快?”香曰:“是特易易耳。兩女郎見園中花木鮮采可人,常欲一曆覽其間。願三日以為期,郎君但潛匿他室,遂得物色之矣。其披服紈素,首戴翠鈿,指環雙約,而柳眉嬌蹙,蓮步緩移者,吾瓊姐也;其翩然逸秀,意態濃遠,朱櫻點唇,丹霞襯臉,而玉釵斜溜,衣絳綃練裙者,則瓊姐之妹謙謙也。”仲又問:“兩女郎才情孰富?”曰:“染翰春雲,描寫風致,或清譚恣謔,則謙領旗鼓;其幽才雅韻,膩理瑩肌,烏雲一朵,金蓮雙辦,笑臉嫣然,回頭百媚,我瓊姐其風流之渠帥矣。至龍笙鳳管,按律而吹,或鳴琴妝閣,刺繡紗窗,舞袖解掌上之飛燕,歌喉繞梁上之韓娥,則我瓊姐與謙姐翩翩雙美,無能一置軒輊也。”

俄冬兒亦至,香不竟其說。冬竟入叔書幃,手持一幅,笑曰:“我女郎得茶甚相悅,今以此報,第愧非瓊瑤耳。”叔焚香展之,乃畫也。取《蝶戀花》為題,有絕句於其上,雲:

一春花事為君開,君為花開去複來。花落忽驚春去也,情慵意懶過瑤台。

——以叔有“深入花叢作浪蝶”語也。叔曰:“春事未闌,何為傭懶?願得一寄聲女郎,事成,當以雙南金為報。”冬正色厲言曰:“郎君才貌與我謙姐雖略相當,而我謙姐冰操玉潔,眾無不知,奈何以汙辭相垢?且郎縱有雙南金乎,妾獨無綠綺琴也?願閉口勿言廣。”

叔內疚不勝,猶冀萬一之或從,俟其解顏,複笑,謂曰:“春色妍麗,花迎笑目,鳥喚枝頭,聲聲求友,縱鐵石人亦當動情,叔達焉能不作兒女子態乎?”冬曰:“叔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叔持其臂曰:“餘心蕩矣,且館童盡出,女郎無惜片時青春,請作少年行樂。”冬撥其手趨出曰:“冷如鬼手,強來捉人!”叔牽裾留之曰:“爾女郎吾猶將藉爾緩頰,爾乃先棄去,則吾將誰依?且爾不欲為崔氏家婢,安知爾女郎無待月西廂之想乎?又何用此崛強為也?倘爾不即垂憐,請白練套頸,畢命妝前,使爾女郎知之,當笑謂叔達狂生,終為情死耳,爾將奈我何哉?”冬不得已,強從之,甚有不勝狀者。

又三日,二女郎挾三五伴俱來,其服飾一如梨香所言。至中堂,有文昌一幅,謙謙頂禮。瓊戲之曰:“願得夫君,早登桂籍。”謙含笑。曆中堂後,有《張仙打彈圖》,瓊佇足視之。謙曰:“未諧夫婿,先欲乞佳兒耶?”——裏中有張仙祠,禱子者多往焉,故有是語。亭北有紫牡丹數本,多名人題詠。謙摩挲讀之,略不解意,捉筆賦曰:

渭流脂水漲秦宮,染得名花三兩叢。移向書幃好生色,莫教紅淚拭羞容。

瓊詩曰:

玉杯酒暈試新妝,醉抹胭脂滿麵香。一笑不知傾國恨,臨風猶似舞霓裳。

梨香、冬兒曰:“婢雖不才,願呈巴調,以續貂後。”詩曰:

紫綃為蓋毅為紋,半是塗脂半未勻。

冬續之曰:

醉臉試向春日笑,何如亭畔倚欄人!

迤邐抵仲容齋中,見案頭有《章台傳》,瓊笑謂謙曰:“仲固有竊玉偷香之意乎?”及之叔書帷,床有瑤琴。謙命冬兒取來,鼓《湘妃怨》一再行。兩生突至,女郎遜避無路,謙獨以扇障麵,曰:“塵太薄人!”兩生致恭,女亦答禮,各稍稍散去。兩生跡尾至門,仲微吟曰:

雲髻高梳宮樣妝,佩聲漸遠尚悠揚。桃花流水依然在,莫遣東風枉斷腸。

瓊謂謙曰:“此生錦腸斷矣!”即屏匿戶內。

兩生心飄蕩,歸,見《詠牡丹》詩,益情動焉。叔因為《踏莎行》,雲:

韋曲看花,章台問柳,風流肯落他人後?可堪吟斷數行詩,粉牆百尺空搔首。彩筆拈題,青衫濕透,夢魂無賴花枝瘦。牡丹亭下擲金錢,佳期試卜何時有。

即悶入書室。

瓊英使梨香謝仲曰:“適遊名園,致妨藝業,且汙齋壁,刻畫無鹽,唐突西子,瓊姐為致意,幸勿笑話。”仲曰:“昨事諧否?”香曰:“未有間,姑稍俟之,當為郎君地。然則何以謝我?”仲笑曰:“當鋪十樣錦,貯汝金屋中。”

香歸,瓊問曰:“仲亦何言?”香曰:“第雲錦腸寸寸斷耳。”乃將向所遺羅帕潛置枕邊。夜靜衾寒,金猊香冷,瓊寤寐反側,起濡墨,賦《如夢令》一闋。詞雲:

翠被春寒睡醒,寶篆煙消香燼。漏角數聲悲,吹散一天星影。孤另,孤另,殘夢未成離枕。

題畢,勻枕邊薰爐餘香,見帕裂半,驚疑展讀,竊長籲歎曰:“君未知妾耳!子規夜啼,聲聲徹曉,一片惜花心,如柳絮亂舞矣。”恐香覺之,乃佯舉帕擲地,喚香責曰:“家婢不離閫閾,乃出入書齋,與仲容作儀、秦!”香對不知。瓊指其帕曰:“此飛渡耶?”香笑曰:“姐斷腸人所遣耳。”瓊不能詰。

香乘間說之曰:“青春幾何,韶顏易擲,遘此麗年,正當結同心,與蕭郎作伴,而寂寂孤幃,殊為少年竊笑。且女郎獨不見鄰婦乎?姿色豔冶,傾動女流,當時謂芳顏長駐,不數年而韶華凋盡;雙鬢婆娑星星,稱一老媼矣。女為悅己者容,不以此時結彩鸞之伴,將‘老大嫁作商人婦’耶?”瓊曰:“幼諳女史,常恥淫奔,倘為桑間丘中之事,不幾為柏舟姍笑?”香曰:“男女之欲,人皆有之。第當憐才好德,如文君從琴於相如,賈氏偷香於韓壽,東家窺宋玉於牆頭,西廂會張生於月下,好事者多嘖噴侈之。即如女郎所言,將不如淫婦人乎?”瓊業已屬意於仲,複謬曰:“第裏中少年皆平樂輕薄兒,無可托者。”香曰:“仲容藻搞丹鳳,貌奪瑤林,翩翩美秀而文,所謂佳人才子,天作之合,妾請為月下老人。”瓊微哂,約曰:“俟晚燈滅,我先睡,許來就之。”

香欣然奔謂仲曰:“事諧矣,今宵香羅帕合,速鑄金屋謝我。”仲指方寸曰:“此作謝媒錢。”

及夜,瓊愧心內萌,念以約不可負,乃呼香,詐為己睡待之,且敕以勿露。仲至,以為真瓊也,愛護如處子,但呼則不應,語以事則不答。仲謂其害羞,雞鳴而出,終不疑。瓊從屏間聞其嬌顫之聲,齧指趑趄。逾日作《閨情》詩,令香貽之。詩曰:

懶向妝台學畫眉,笑拈紅豆打鶯兒。嚶嚶密葉啼春老,戀戀柔條織縷遲。腸斷豈堪愁裏聽,情牽況是個中知。相呼相應相思樹,棲息何緣借一枝。

仲得詩疑之,探香曰:“夜來何不見汝?”香笑曰:“終夜伴郎,何雲不見?”仲始悟“何緣借一枝”之句,為瓊所誑,遂依元韻和曰:

美人隔水斂愁眉,腸斷西鄰遊冶兒。花落已將春奪去,鶯啼猶恐日來遲。藍橋錯認情多逞,月殿含淒夜自知。我欲喬遷投上苑,何時肯借最高枝?

授香,另懇佳期。香諾之。歸謂瓊曰:“仲知相征,甚恨,殊意女郎,雖百贈頭,作不得女郎半數。今日當何以報仲?”瓊麵赤,徐曰:“汝自細圖之,何強逼人?”

及晚,香挈枕語仲曰:“女郎許借高枝,可下榻以俟。”仲乃設重裀,置累席,援鉤金箸,拈生龍腦於博山爐中,篆煙細細,燭影煌煌,童仆戒嚴,掃徑待臨。俄香奉瓊至,服素練,曳翠文裙,羞容冶態,若不堪行。仲長跽迎之,飄飄乎謂神仙之下凡間也。坐見其膚色玉曜,與燭光虧蔽,雲鬟綠綰,蟬鬢翠貼,朱粉末勻,畫塗應骨。雖淩波苧蘿,並其俊嚴,嫵媚似過之。仲神魂搖蕩,挽頸襯其麵曰:“女郎念我腸斷而不早救我,非梨香,墓木拱矣!”仲因促其就枕,香從床後窺之曰:“殷勤相如固解驌驦裘矣!”

忽門外撾聲如沸,童子報以客至。仲使謝之曰:“玉漏將殘,主人高臥。”外扣門益急,仲不得已間香、瓊屏內,強披衣起,則仲莫逆友溫大員也。時遠遊方歸,來邀兩生夜敘。仲力謝之,溫曰:“新從姑蘇來,得三白數瓶,止一蔬一脯已矣,幸即相過,無他卻。”仲又委曲謝之,不得已同往。瓊英怨仲之背盟也,謂香曰:“我故謂少年輕薄!”遂去。時冬兒應門,以報謙謙。謙戲之曰:“姊來何暮?想從長卿遊耳。”瓊赧顏而入。

溫掞藻割鮮,呼盧浮白,丙夜不休。仲心旌搖搖,笑語恍惚,魂不附體。溫曰:“君家兄弟從來慷慨,仲獨煞興,豈從夢中來未醒耶?”仲故答之曰:“陽台之上,行雲行雨,奈何不令人猶憶夢中?”溫意仲特戲言,亦竟不疑。

酒興將闌,雞報曉,乃得辭歸。繞步庭中,痛自悔責,淒然以其,但曰:“良會不易值,佳人難再逢。”遲疑久之,曰:“豈其夢耶?然腸斷之語、驌孺之解,言猶在耳;豈不夢耶?則來不語兮意不傳,條而來兮條而去,何為者也?”徒倚達旦,乃調《桃源憶故人》一闋,雲:

隔窗鳥語花聲碎,報道秦娥夜至。忙整風幃鴛被,和著人兒睡。無端月下敲聲沸,驚散陽台雲雨。點點淚珠偷墜,幽恨憑誰寄?

因出玉版箋書之,思寄瓊英,而目注東牆,飛鴻信斷。

時有妓名存存者,與仲故善,屢招仲往。仲強赴,然淒惋之容,戚戚可挹。存起舞為壽,百般求媚,終莫得其歡心。因留寢,語仲曰:“妾媚郎極矣,而郎淒惋如故,得無以紅塵中人,不足知青雲客乎?”詰問再三,仲不得已,語之。存曰:“此秦氏瓊英也。眉秀而長,肌瑩而膩,常愛約雙指環,真郎匹也!”仲曰:“卿所言如親炙然。”存曰:“妾從媒者葉婆聞來,郭太尉欲為公子隆運覓一佳婦,第以其曾字西京慕生,不欲婚嫠女,中輟。”

仲歸,適香來,且笑且罵曰:“薄幸郎,向夜從何去處?使我瓊姐朱欄憑遍,秋波望穿。”仲告以為友所困。香斂容謝曰:“故知郎不作平樂諸兒態也。”仲因出《桃源》詞,冀以續盟。香曰:“夜來郎君別去,我女郎大是含羞,無再出理。郎先削牘試之。”仲書曰:

辱女郎眷顧,使得有臨邛之遇,生平一大奇也。第恨為友牽去,至今我形神不複相親。雖情愛未終,而彼此諧暢,所謂人之相知,正相知心也。倘女郎不寒舊盟,令得便從妝次,則截顱掏胸不知有人世事矣。小詞一闋,並錄楮末,幽情種種,不靳報音。

寫畢,授香曰:“萬代瞻仰,在此一舉。”

瓊英讀之,泫然流涕曰:“仲猶疑我哉!靈犀一點,早付伊矣,奈何猶藉楮墨間也!妾恐蜂媒蝶使,走漏春消息耳。”香促其回音,且曰:“不當今此生腸斷,負華山畿之慘。”瓊猶豫未決,曰:“渠能撇我去,我獨撇不下耶?”香連促之,始逡巡書雲:

忌哉郎友,妾固薄命,何奪郎良會也!郎棄妾而去,妾佇立蒼苔,繡鞋煙透,羅裳露濕,都化為相思淚斑耳。敬謝郎君,好友情鍾,紅顏命薄,佳期已矣,更複何言!

香得書,直奔仲齋中。仲捧誦,勃然變色曰:“女郎變卦,奈何?”香曰:“第無害,願更得數行詞,妾掉三寸舌為郎作曹丘生,聯兩家之好。倘不即如願,妾請出郎君及瓊姐所寫書詞於主母,女郎必懼而首肯之矣。”仲大賞其策,撮唐詩雲:

昔年曾向五陵遊,新得佳人字莫愁。何處相思不相見,月明人夢在青樓。

飛花澹蕩禦筵紅,神女失來第幾峰?誰為含愁獨不見,錯教人怨五更風。

留君不住益淒其,獨立滄浪自詠詩。為報故人憔悴盡,春風何處有佳期?

瑤峰一別杳難期,流水青山空所思。惆悵深閨獨歸處,海棠應恨我來遲。

十二樓中月白明,倚闌無語倍傷情。欲知此後相思處,冰簟銀床夢不成。

與君相見即相親,白日尋思夜夢頻。欲問吳江別來意,岸旁桃李為誰春?

東風吹雨過青山,翠掩重門燕子閑。錦字織作添別恨,對君衫袖淚痕斑。

誰家巧作斷腸聲?散入春風蒲雒城。臨水自憐流落久,何時開閣引書生?

授香,且勞之曰:“果爾,生有金環一雙,願為女郎壽。”香曰:“吾哀王孫而緩頰,豈望報乎?”

歸,則瓊遙謂之曰:“好郎君不致太驚訝否?”香取袖中詩,擲之曰:“女郎欲希卓文君,文君從相如正大雅,不似女郎喬作衙,此呂相絕秦書也。請閱之。”瓊曰:“妾未嚐與郎媾,而妹尚嘲我從長卿遊,藉令更為成都之奔,不謂我淫女子乎?”香曰:“女郎第了仲容公案,亡慮也。且謙姐安能終廢人嘯歌作投梭女?”瓊猶有難色。香曰:“俟夜闌,請先辟後園西南角門,延仲容甚便。”瓊色授。

薄暮,香忙來謂仲曰:“幸得伸舌,黃昏後郎可從西角門來。”及期,仲往,瓊已麗服靚妝,開窗以待。仲入其室,瓊起謂曰:“郎君天上麒麟,妾廣輪賤質,敢辱寵臨!”仲曰:“聞嫦娥獨宿,故來相伴。”笑語溫柔,顏色豔媚,不複如向日之嬌羞矣。仲促就枕,瓊徐出羅帕之半,曰:“誰謂‘一縷春心無覓處’?”仲笑為瓊鬆裙帶,曰:“柳腰一搦,勝似張緒當年。”因共入羅帳,臉偎臂枕,曲盡繾綣,兩情既洽,魚水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