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愛是一切的泉源3
下雪了
雪真大!
晉人謝朗“空中撒鹽”,而彼邦人士“地上撒鹽”,古今中外遙遙相映,妙極了!你去國三月,這裏已有春天意味,路邊道側,杜鵑花已燃著小小的火把,前天我竟看到一個穿製服的小學生,在輕掠著他的額發拭汗去珠,我驚訝春天來得真快,陌上花開,故人歸來何遲?
1984年孩子,不論我多麼孤獨,你都要朝前走;不論我多麼不幸,你都要朝前走。你要開辟一條道路,不隻是你的路,還有中國人的路。中國的進步要幾代人的努力,總要付出代價,甚至作出犧牲。不是我就是你,我願意付出我所能付出的。
你要開辟一條道路
——戴厚英致信鼓勵女兒
醒醒,我親愛的女兒!
我已經很久接不到你的信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你搬家了,還是由於氣候。廣東最近多雨,飛機不能正常起飛,今天x伯把你給他的信轉過來了,算了一下日期,估計本周內可以收到你的信。
我確實沒有什麼不安全的。我是黨外人士,情緒不好,這是普遍的,我也不例外。知識份子喜歡自作多情,憂國憂民,悲天憫人,其實,我不缺什麼!有吃有穿,有榮譽,有地位,多少人求之不得呢!但是我不滿足,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幸福,我希望中國人走到哪裏都不感到自卑。
《水滴》已大致完稿,還要再看看,××盛讚,我自己覺得要等一段日子,有些事無法與你說清楚。我想,你應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你出國不久。
在汕頭住了幾個月,覺得還是上海好,上海是文化中心,消息靈通,高層次的知識份子多,說話的對手多些。這裏太狹窄了,感到氣悶。所以還是回上海好。
每當我想你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讓她飛吧!我幾乎每天都在心裏對你說:孩子,不論我多麼孤獨,你都要朝前走;不論我多麼不幸,你都要朝前走。你要開辟一條道路,不隻是你的路,還有中國人的路。中國的進步要幾代人的努力,總要付出代價,甚至作出犧牲。不是我就是你,我願意付出我所能付出的。
姥爺來信說,二舅學校蓋了一批房子,租給家屬用。他要了一間,用你給的錢,我要回上海才能將錢寄給他。你應該高興,你為他們做了一件大事了。
我準備從歐洲回來後回老家去。明年秋季,我要帶研究生了。前不久,文學院人事處長來,說我還可以提為教授呢!我個人處境是不錯的,你完全可以放心。以後,你在海外,看到關於我的報導,最好都印一份給我,我看不到。
吻你,我的女兒!
媽媽
1987年3月19日中國人是到了正視自己落後現象的時候了,盲目地自大有什麼用?年輕人對“愛國主義”持嘲笑態度,但我卻認為應該但導愛國主義。……我對這一塊土地上和我一樣的人們是無限熱愛和眷戀的。
無限熱愛和眷戀的
——戴厚英致女兒談家事國事
親愛的女兒:
我於九日回到上海,五天了。今天收到你四月三日寄出的信,過去七天可收到,如今要十餘日。不過,我覺得比前一陣快些了。
沒想到上海還這麼冷。現在穿毛衣毛褲還要加大衣。今年全國氣候都不正常。我穿著襯衣到上海,原有的一點感冒自然很快欲加重了,到今天也沒好。而今天,我又去拔了兩顆牙。牙周炎不斷發作,牙鬆動得厲害,不拔不行了。還有一個月,可以先裝上,不合適,回國再重裝。為了生活得好些,我請了一位鍾點保姆,六十多歲的奶奶,很好。
這次回來,完全是為了準備出國的,所以不出頭露麵,不應酬,人們都還以為我在汕頭呢。
我已收到了荷蘭文本《人啊,人!》,他們是從英國買的版權。中國沒有版權法,作家是吃虧的。出版社聽說我要去西德訪問,說也想順便邀請我去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去玩幾天。法譯本的譯者李治華伯伯,(他旅居法國五十年,仍保留中國籍。故鄉亳縣,我的老鄉,多好!)聽說我去歐圳,高興得要到西德與我見麵。法譯本十月份才能出版,夏天不可能訪法,他要與門檻出版社負責人一起到西德與我商量訪法問題。這次歐洲之行一定是愉快的,可惜前不久英譯者到上海來我還在汕頭,沒能見到。
姥姥,姥爺希望我不要去歐洲,怕他們在我出訪期間生病。我也擔心,隻好求上帝保佑,在我出去的時候,他們健康。
中國人是到了正視自己落後現象的時候了,盲目地自大有什麼用?年輕人對“愛國主義”持嘲笑態度,但我卻認為應該倡導愛國主義。十億人口的大國不值得關心嗎?十億人的生存狀況不值得關心嗎?這次去香港,不斷地有人問我愛國主義問題。一說這個問題我就激動,我對這一塊土地上和我一樣的人們是無限熱愛和眷戀的。我的許多痛苦是由此引起的。然而,個人的力量多麼渺小,我常常自己覺得好笑。我希望承擔的義務和我所能夠承擔的,實在相距甚遠。
你的學校希望你在那裏讀完碩士,我很高興。我也希望你考慮,我覺得讀書和工作,都需要一個良好的心理環境,中國人叫“人和”。天時、地利、人和,三個條件中人和最重要。他們喜歡你,你在那裏會愉快,讀書也會順利,何必再去重起爐灶呢?但是GRE還是要考,遲早要轉到大陸上去,學成之後再為夏大服務也好。我希望十年之內你在各方麵成熟起來。我認為你不必花很多力氣就可以達到這目標,所以不必感到有壓力。
下星期開始,我要進行準備了。信太多太多,今天一天八封。真需要一個秘書,汕頭有一個二十八歲的姑娘,要跟我來,我怎麼敢答應?我不能給她工資呀!
《送》在花城上發表後,我收到很多求愛信,有一個比我小十三歲的小夥子接連寫信。老實說,我看都是“輕量級”的。不過,這些信使我感到自己不老。OK!
吻你,女兒!
媽媽
1987年4月14日中國人最光明的前途是把中國搞好,企圖與這背景脫離的念頭是愚蠢而可憐的。我希望留學生們能回來,回到中國來建設自己的國家。當然,這也許是幻想,但我真的這樣希望啊!……
我真的這樣希望啊
——戴厚英致女兒談出國問題
親愛的女兒:
以為你這幾天要來電話,也不知來過沒有,因為我的電話出了毛病,星期一調了,還是不靈。想換一個話機,但怕也不行,我的聲音總讓人聽不清。打進來就方便多了,所以我等著你打進來。
孩子,這次歐洲之行,有兩點感受最深:①一個中國人,走到那裏,他的背後都是中國,他的價值離不開中國這背景。貧窮的中國人受人歧視。所以,中國人最光明的前途是把中國搞好,企圖與這背景脫離的念頭是愚蠢而可憐的。像一個人一樣,自己不把自己家弄好,想躲到別人屋簷底下去,行嗎?所以,我希望留學生們能回來,回到中國來建設自己的國家。當然,這也許是幻想,但我真的這樣希望啊!②東西方文化的差異是大的。西方主張個人主義,東方則是信奉集體主義。前者使人自立性強,但因而使人際關係也冷漠;後者則養成人的依賴性,但人情味很足。一個東方人初到西方,孤立無助的感覺是非常明顯的。美國可能與歐洲還不同。歐洲,人際之間更為冷漠,這大概是中國人喜歡和中國人在一起的原因。但是,中國的人際關係緊密同時帶來壞處,矛盾和衝突也多,非愛即仇,結成幫派。要中國完全學西方,不可能,中國文化怎麼為自己找一條出路呢?
我在休息,像二流子似的休息。近來,不斷聽到中年知識分子死亡的消息,我周圍就死了兩個,一個是×××,五十一歲。一個是複旦哲學係的熟人,五十二歲。這樣的死亡像陰影一樣籠罩在大家的心裏,大家都說:不能再拚命了!不能再拚命了!這幾年,許多中年人為了爭教授、副教授,不顧命地工作,可是到頭來得不償失。所以,我也不想拚命了。五十歲的人了,慢慢地幹點活吧!我已宣布,不願意爭當教授了,當不當教授真正無所謂,活著就要健康些。可惜還不到六十歲,否則我便可以退休了,過一段輕鬆自由的生活。活著真吃力。
我勸××不要出國了,可是她還是一門心思想出去,好像到外國什麼現都有了。我感到悲哀。這個國家留不住人了,留下我們這些行將就木的人幹什麼?我在維也納,看到老年城市的悲哀,全城人平均年齡五十歲,到處見老人牽著狗孤獨地溜達。到外國真能像個人一樣的生活也好,可惜有不少人腰都直不起來,有吃有穿卻更不像人。怎麼才能建立起信心呢?
在留學生中,你的處境算是好的,但我想也有自己的苦惱和憂慮。我深知你不容易,很不容易。我希望你順利地完成學業,不辜負這幾年的辛苦。
我準備十號左右到鄉下去。姥姥,姥爺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我要趁他們活著多回去幾次。
吻你,我的女兒!
媽媽
1987年7月2日自己的國家搞不好,個人再富,再有名聲和地位,仍然是不舒暢。祖國這個背景是不可擺脫的,我要把這樣的體驗寫出來告訴很多人,爭氣吧!團結吧!中國是你們的。
爭氣吧!團結吧!
——戴厚英致女兒希望祖國強盛
親愛的女兒:
不知道你們是否已舉行過婚禮了,我祝福你們,親愛的女兒!願你們白頭偕老,願你們的愛情和你們年齡一樣不斷增長。
我的電話好了,但不知你們新地址,所以無法打電話。
我相信,隻要你們珍惜自己的幸福,任何困難都可以克服的。隻要學校同意建敏再出去讀學位,我一定會傾注全力幫助他的。五十歲了,我已經算老年人,除了自己的事業之外,我幾乎沒有什麼生活的要求。衣服多了,穿不完,我覺得是累贅。
我將托人給你帶結婚禮物去。
這次歐洲之行是不愉快的。原因很多,但最主要的是感到自己國家貧窮,落後,因此自己的同胞在外麵也感到氣短。德國人傲慢又小氣,使我感到不舒服。別人能受的氣,我不能受,因為我有人格和尊嚴。自己的國家搞不好,個人再富,再有名聲和地位,仍然是不舒暢。祖國這個背景是不可擺脫的,我要把這樣的體驗寫出來告訴很多人,爭氣吧!團結吧!中國是你們的。
但我從這次遠行得到了好處。我覺得自己的思想又高了一層。我不再計較個人恩怨了。我要告訴那些曾經借外國人的手誹謗我的人:你們這樣做隻會喪失國格和人格。
我準備七月十日以後回省,八月中旬回來。建敏如能九月底回來最好,但最好跟即將去美的新聞係領導說清楚。他回來,我也快出國了,這個家就交給他管。我這次回家就是休息,與老鄉們談談心,不想把自己逼得太緊,一年寫一點有價值的東西就夠了。你走後這一年,有三篇作品使我滿意:《公開的彙報》、《送》,《水滴》(願它早出版),前兩篇反應都好,讀者喜歡說真話的人。
今年下半年到明年,再寫一兩篇好文章就夠了。
國家的事,急不得。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不改革不行,這就是希望。等十年吧,十年之後也許會好起來,那時你們正當壯年,可以大有作為的。
我的身體很好,誰也不相信我有五十歲。
好好地過你的蜜月吧,不要想我。
吻你,我的女兒
媽媽
1987年7月5日孩子,救救祖國吧!我們首先要從自己做起,做一個站得直的中國人,改變中國人的形象。我們不能讓東方的太陽從自己身邊墜落下去。我的孩子,無論到哪裏都不要忘記祖國,我們貧窮落後的祖國需要我們啊!
救救祖國吧!
——戴厚英希望能成為祖國棟梁
親愛的女兒:
我開始修改《流淚的淮河》第二部了。不過現在上海已熱了起來,每天32℃以上。現在已是夜裏十一點半,可是,我坐在這裏給你寫信,依然是熱汗淋淋。這多少影響了一點工作的進度。
我的一切都好,真的很好,心情相當平靜,專心一致地寫作,不到外麵去參加任何社會活動。到了五十歲,真的是把一切都看得十分透徹,而一切看透徹了,心境也就平和了,可以見怪不怪了,身體也好。這麼久還沒有生過病,胃口不錯,吃得簡單,但能保證營養。每星期買一次菜,隔兩天大燒一次,今天晚上就一口氣吃了兩塊炸豬排,炸得真好。我教你,將豬排用刀背砸砸,拌上酒、雞蛋、生粉、少許鹽、五香粉、醬油,放進熱油裏炸,兩麵紅通通,又脆又香。當然,也有不少時候隻吃方便麵。要看高興了,因為開始寫作了,我又請回了孔媽,不過不是每天來。
中國的古老文明已經衰落,若不背水一戰,我們將淪為富國的產品促銷地,廉價勞力市場和原料來源地。我們將會被開除球籍。孩子,救救祖吧!我們首先要從自己做起,做一個站得直的中國人,改變中國人的形象。我們不能讓東方的太陽從自己身邊墜落下去。我的孩子,無論到哪裏都不要忘記祖國,我們貧窮落後的祖國需要我們啊!
不論多苦,你目前都要在美國呆下去,學好專業。人生就是這樣的,不停地朝前闖,也許到頭來失去很多,但不闖就什麼也得不到。歲月照樣流逝。
我愛你,我的孩子,我希望你將來成為比媽媽更有價值的女性,你比媽媽更聰明,更經驗是可以增加的。
吻你,寶貝女兒!
媽媽
1988820先生對近代中國所作的貢獻,人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人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鄧穎超情真語切致張學良
1990年5月30日
漢卿先生如晤:
欣逢先生九秩榮慶,穎超特電表示深摯的祝賀。
憶昔54年前,先生一本愛國赤子之忱,關心民族命運和國家前途,在外侮日亟、國勢危殆之秋,毅然促成國共和作,實現全麵抗戰;去台之後,雖遭長期不公正之待遇,然淡於榮利,為國籌思,贏得人們景仰。恩來在時,每念及先生則必雲:先生乃千古功臣。先生對近代中國所作的特殊貢獻,人民是永遠不會忘懷的。
所幸者,近年來,兩岸交往日增,長期隔絕之狀況已成過去。先生當年為之奮鬥、為之犧牲之統一祖國振興中華大業,為期必當不遠。想先生思之亦必欣然而自慰也。
我和同輩朋友們遙祝先生善自珍重,長壽健康,並盼再度聚首,以慰故人之思耳!
問候您的夫人趙女士。很多年過去了……這事說來話長……
這事說來話長
——三毛情真意切致瓊瑤
陳姐姐,“皇冠”裏兩個陳姐姐,一個你,一個我——那些親如家人的皇冠工作人員這麼叫我們的。
始終不肯稱你的筆名,隻因在許多年前我的弟弟一直這麼叫你,我也就跟著一樣說。一直到現在,偶爾一次叫了你瓊瑤,而且隻是在平先生麵前,自己就紅了臉。
很多年過去了,有人問起我們是怎麼認識的,我總說是兩家人早就認識的。這事說來話長,關係到我最愛的小弟弟大學時代的一段往事,是平先生和你出麵解開了一個結——替我的弟弟。
為著這件事情,我一直在心裏默默地感激你們,這也是我常常說起的一句話——瓊瑤為了我的家人,出過大力,我不會忘記她。
你知道,你剛出書的時候,我休假在家,那個“煙雨蒙蒙”正在報上連載。你知道當年的我,是怎麼在等每天的你?每天清晨6點半,坐在小院的台階上,等著那份報紙投入信箱,不吞下你的那一天幾百字,一日就沒法開始。
那時候,我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們會有緣做了朋友,當年的小弟,還是一個小學的孩子,天天跟狗在一起玩,他與你,更是遙遠了。
真的跟你有第一次接觸時,我已結婚了,出了自己的書,也做了陳姐姐。你寄了一本“秋歌”,書上寫了一句話鼓勵我,下麵是你的簽名。
小弟的事情,我的母親好似去看過你,而我們,沒有在台灣見過麵。
這一生,我們見麵的次數不多,你將自己關得嚴,被平先生愛護得周密。我,不常在台灣,很少寫信,一旦回來,我們通通電話,不多,怕打擾了你。
我第一次見到你,已是該應見麵之後很久了。回國度假,我跟父母住在一起,客廳擠,萬一你來了,我會緊張,覺得沒有在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接待你,客觀環境不能使我在台北接待朋友。
於是我去了你家。
那是第一次見麵,我記得,我一直在你家裏不停的喝茶,一杯又一杯,卻說不出什麼話來。身上一件灰藍的長衣,很舊了,因為沙漠的陽光烈,新衣洗曬了幾次就褪了色。
可是那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其實那件是我結婚時的新娘衣。我穿去見你,在你自信的言笑的滿是大書架的房間裏,我隻覺得自己又舊又軟,正如同那件衣服。
那次,你對我說了什麼,我全不知道,隻記得臨走的時候,你問我什麼時候離開台灣。
我被你嚇的,是你的一切,你的笑語,你的大書架,你看我的眼神,你關心的問話,你親切的替我一次又一次加滿茶杯……
陳姐姐,我們那一次見麵,雙方很遙遠,因為我認識的你,仍是書上的,而我,又變成了十幾歲時那個清晨台階上托著下巴苦等你來的少女,不知對你怎麼反應。距離,是小時候就造成的,一旦要改變,不能適應。而且完全落到手足無措。
你,初見麵的你,就有這種兵氣。是我硬冤枉給你的,隻為了自己心態上的不能平衡。
好幾年過去了,在那個天涯地角的荒島上,一張藍色的急電,交在我的手裏,上麵是平先生和你的名字——ECHO,我們也痛,為你流淚,回來吧,台灣等你,我們愛你。
是的,回來了,機場見了人,閃光燈不停的閃,我喊著:“好啦!好啦!不拍了,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然後,用夾克蓋住了臉,大哭起來。
來接的人,緊緊抱住我,沒有一句話說。隻見文亞的淚,斷了線的在一旁狂落。
你的電話來了,我不肯接,你要來看我,又怕父母的家不能深談——不能給你徹夜的坐。
很多日子,很多年,就是回憶起來的那段心情。很長很長的度日如年啊,無語問蒼天的那千萬個過不下去的年,怎麼會還沒有到喪失的百日?
你說:“ECHO,這不是禮不禮貌的時間,你來我家,這裏沒有人,你來哭,你來講,你來問,隨便你幾點才走,都是自由。你來,我要跟你講話。”
那個秋殘初冬的夜間,我抱著一大束血也似鮮紅的蒼蘭,站在你家的門外。
重孝的黑衣——盲人一般的那種黑,不敢沾上你的新家,將那束紅花,帶去給你。
對不起,陳姐姐,重孝的人,不該上門。你開了門,我一句不說,抱歉的心情,用花的顏色交往你的手裏,火也似的,紅黑兩色,都是濃的。
我們對笑了一下,沒有語言,那一次,我沒有躲開你的眼光和注視,你,不再遙遠了。
我縮在你的沙發上,可怕的是,那杯茶又來了,看見茶,我的一隻手蒙上了眼睛,在平先生和你的麵前,黑衣的前襟一次又一次的濕了又幹,幹了又濕。
今昔是什麼?今昔在你麵前的人,喝著同樣的茶,為什麼茶是永遠的,而人,不同了?
你記得你是幾點鍾放了我的,陳姐姐?
你纏了我七個小時,逼了我整整七個小時,我不講,不點頭,你不放我回家。
如果,陳姐姐,你懂得愛情,如果,你懂得我,如果:你真看見我在泣血,我要問你——我可曾向你叫起來了。我問你,當時的那個夜晚,你為什麼堅持將自己累死,也要救我?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纏死,也要告訴一個沒有活下去意念的人——人生還有盼望?
自從在一夕間家破人亡之後,不可能吃飯菜,隻能因為母親的哀求,喝下不情願的流汁。那時候,在跟你僵持了七個小時之後,體力崩潰了,我隻想你放我回家——我覺得你太殘忍,迫得我點了一個輕微的頭。
不是真的答應你什麼,因為你猜到了要死,你猜到了安葬完了人,陪父母回台之後,我心裏的安排。
你逼我對你講:“我答應你,瓊瑤,我不自殺。”
我點了點頭,因為這個以後還可以賴,因為我沒有說,我隻是說你,好給我回去。
你不放過我,你自己也快累瘋了,卻一定要我親口講出來。
我講了——講了就是一個承諾,很生氣,講完了又痛哭起來——恨你。因為我一生重承諾,不肯輕諾,一旦諾了便不能再改了。
你讓我走了,臨到門口又來逼,說:“你對我講有什麼用,回去第一件事,是當你母親替你開門的時候,親口對她說:‘媽媽,你放心,我不自殺,這是我的承諾。’”
陳姐姐,我恨死你了,我回去,你又來電話,問我說了沒有。我告訴你,我說了說了說了……講講又痛哭出來。你,知我也深,就掛下了電話,你知道:你的工作,做完了。
在我們家四個孩子裏,陳姐姐,你幫了兩個——小弟,我。相隔了九年。
三年前,我在一個深夜裏坐著,燈火全熄,對著大海的明月,聽海潮怒吼,守著一幢大空房子,滿牆不語的照片。
那個夜晚,我心裏在喊你,在怨你,在恨你——陳姐姐,為著七個月前台灣的一句承諾,你逼出來的,而今,守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第二天,我寫了一封信給你,說了幾句話——陳姐姐,你要對我的生命負責,承諾不能反悔,你來擔當我吧!
當然,那封信沒有寄,撕了。
再見了,去年了。你搬家了,我站在你的院子裏,你開了房子的門,我們笑著奔向彼此,拉拉你的手,雙手拉住你,高聲喊著:“陳姐姐!”然後又沒有了言語,隻是笑。
我們站在院子裏看花,看平先生寶貝的沙漠玫瑰,看楓樹,看草坪和水池。你穿著一件淡色的衣服,發型換了,臉上容光煥發。我,一件彩衣,四外張望,什麼都看見了,不再是那個隻見一片黑色的盲女。
那天是黃昏,也是秋天,晚風裏,送來花香,有一點點涼,就是季節交替時候那種空氣裏轉變的震動,我最喜歡的那些悵然——很清爽的悵然,不濃的,就似那若有若無的香味。
過去,不再說了。
又來了,這次是小杯子,淡淡的味道,透明的綠,我喝了三次,因為你們泡了三次,陳姐姐,你猜當時我在想什麼?我在想沙漠阿拉伯人形容他們也必喝三道的茶。
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愛情,第三道淡如微風。
麵對著你和平先生,我喝的是第三道茶,這個“淡如微風”,是你當年的堅持,給我的體驗。
我看了你一眼,又對你笑了笑。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不能言語,我隻有笑看著你,不能說,放在生命中了。
聖誕節,平先生和你,給了我一匹馬,有斑點的一匹馬,在一個陶盒子上。盒子裏,一包不謝的五彩花。一張卡片,你編的話,給了我。
你知道,我愛馬,愛花,愛粗陶,愛這些有生命才能懂得去愛的東西。
有生命嗎?我有嗎?要問你了,你說。
我很少看電視的,或者根本不看,報上說,你有自己的天空,有自己的夢,我守住了父母的電視,要看你的天空和夢是什麼顏色。
你看過我的一次又一次顏色,而我,看過你的,隻是一件淡色的衣服。而你又不太給人看。
我是為了看你,而盯在電視機前的,可是你騙了我,你不給人多看你,你給我看見的天空,很累,很緊湊,很忙碌,很多不同的明星的歌,很多別人的天空——你寫的。
而你呢?在這些的背後,為什麼沒有一個你坐在平先生旁邊閑閑的釣魚或曬太陽的鏡頭?
我看過你包紗布寫字的中指,寫到不能的時候,不得不包的紗布。
孩子,這還不夠嗎?你不但不肯去釣魚,你再拿自己去拚了電影,你拚了一部又一部,不懂享受,不知休息,不肯看看你的大幅霓虹燈閃在深夜東區的台北高牆上時,瓊瑤成功後那萬丈光芒也擋不住的寂寞。誰又看見了?
戲院門口的售票口在平地,那兒是你。
大樓上高不可及的霓虹燈,也是你,那兒太高,沒有人觸得到。雖然它夜夜亮著,可是那兒隻有你一個人——嫦蛾應悔偷靈藥,高處不勝寒。
好孩子,你自己說的。你說的,可不是我——不要再做神仙了。
我知道你,你不是一個物質的追求者。我甚而笑過你,好笨的小孩子,玩了半生那麼累的遊戲,付出了半生的辛勞,居然不會去用自己理所當然賺來的錢過好日子。
除了住,你連放鬆一下都不會,度假也是迫了才肯去幾天,什麼都放不下。
這麼累的遊戲,你執著了那麼多年,你幾次告訴過我:“我不能停筆,靈魂裏麵有東西不給我自由,不能停,不會從這個寫作的狂熱裏釋放出來,三毛,不要再叫我去釣魚了,我不能。”
常常,為了那個固執的突破,你情緒低落到不能見人。為了那個對我來說,過分複雜的電影圈,你在裏麵撐了又撐,苦了又苦,這一切,回報你的又值得多少?
個性那麼強又同時非常脆弱的女人——陳姐姐,恕我叫了你——孩子。
寫,在你是不可能停的,拍,誰勸得了你?
看你拿命去拚,等你終有累透了的一天,等你有一天早晨醒來,心裏再沒有上片、戲本、合同、演員、票房、出書……等了你七年,好孩子,你自己說,終於看見了“昨夜之燈”。那一切,都在一個決心裏,割舍了。
今夜的那盞燈火,不再是昨夜那一盞了,你的承諾,也是不能賴的。這一場仗,打得漂亮,打得好,打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