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兒墳上的一個花環,魯迅先生本來不主張放。他在《呐喊》的自序上說:“既然是呐喊,則當然須聽將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在《明天》裏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事實上,一個革命者的墳頭有著瞻仰禮拜的人也很合理。如果我們把夏瑜認作秋先烈,那麼,吳芝瑛、徐寄塵幾位先生似乎都去過,各地學生也有偷結隊前往的,我自己那時雖隻有十三歲,也曾到府山腳下去瞻禮過秋先烈的白木棺材。如果花環隻是象征也有親屬以外的人上墳,那麼我敢相信,夏瑜的墳頭祭掃者決不會隻有夏四奶奶一人。魯迅先生雖然以為“用了曲筆添上”這花環,隻是“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 。我則以為有了花環也還是很自然,愚昧的群眾中往往有極少數極少數比較清醒,各各他地方的耶穌十字架下還不是跪著一堆人嗎? 五
魯迅先生和我說過,在西洋文藝中,也有和《藥》相類的作品。例如俄國的安特來夫,有一篇《齒痛》(原名Ben Tobit),描寫耶穌在各各他釘在十字架上的那一天,各各他附近有一個商人患著齒痛。他也和老拴小拴們一樣,覺得自己的疾病,比起一個革命者的寃死來,重要得多多。
《齒痛》的主人翁般妥別忒,當齒痛的時候,“有好幾次,小孩們跑到他身邊,用急促的聲音,對他講拿撒勒的耶穌的事。般妥別忒立定,暫時聽他們的話,歪著臉,但他便即發怒頓腳,將他們趕走。他是一個和善的人,很愛小孩的,但現在因為他們用這樣小事來煩擾他,他所以生氣了。”把耶穌釘死的事當作“這樣小事”,這和小茶店裏的茶客們談論夏瑜,真是如出一轍。
《齒痛》從頭到尾描寫齒痛對於般妥別忒的重要,而把耶穌的釘死輕輕帶起幾筆。《藥》也有相像的作風,更加厲害的是眾人對於夏瑜的輕蔑,奚落和唾罵。
還有俄國的屠爾介湟夫五十首散文詩中有一首《工人和白手的人》,用意也是彷彿的。白手的人是一個為工人的利益而奮鬥至於犧牲的人。他的手因為帶了多時的刑具,沒有血色了,所以成了白手。他是往刑場去被絞死的。可是俄國鄉間有一種迷信,以為絞死的人的繩子可以治病,正如紹興有一種迷信,以為人血饅頭可以治肺癆一樣,所以有的工人跟著白手的人到刑場去,想得到一截繩子來治病。不知不覺中,革命者為了群眾的幸福而犧牲,而愚昧的群眾卻享用這犧牲了。 六
對於群眾的愚昧,我個人的看法,以為一則不必否認而樂觀,再則不必是認而悲觀。許多太樂觀的人,以為群眾的力量如何如何偉大,或以為“群眾一點也不愚昧,隻有我們才真愚昧!”這在我看來,覺得不近事實。有的太悲觀的人,以為群眾永遠是這樣愚昧下去,先知先覺的人永遠是這樣被誤解下去,那在我看來,也覺得不近事實。
群眾是可以教育的。群眾蘊蓄著無限的可能性。愚昧是一時的現象,是由種種原因造成的。我們希望因為教育的緣故,群眾的智慧一天一天的能和先知先覺者的智慧減少距離;先知先覺者因群眾的愚昧而犧牲的事也一天一天的減少;國家的法律對於特異的思想和言論,一天一天的能有更多的容忍,政治上有地位,社會上有勢力,思想界有貢獻的權威們,對於一個或多個鹵莽的青年們的言論舉動,一天一天的能有一番考慮,能設身處地的加以一番原諒,還能自己問自己會不會有意無意的成了《藥》中的康大叔,夏三爺,紅眼睛阿義,或花白胡子,駝背五少爺,二十多歲的人,有眼不識泰山,輕輕的把夏瑜放過,讓他冤沉海底,永遠懊悔不過來。冤沉海底是沒有再起來的希望的,死後的銅像、祀典、史傳、撫恤,都不能贖回當初的愚昧。
教育的力量不是誰能教誰或是誰必須受教的問題,而是群眾的對於知識的信賴,對於情感的製抑,對於仁愛的培養的一個總態度的造成的問題。我相信群眾的這個態度一定能逐漸的造成,就是距離愚昧一定能日遠一日。
我還是相信魯迅先生的花環放得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