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的工夫,一點消息也沒有!我以為他們已在林中做了人外的人,也就漸漸把他們忘了。這時,我的旅期已到,買舟從檳榔嶼回來。在二等艙上,我遇見一位很熟的旅客。我左右思量,總想不起他的名姓,幸而他還認識我,他一見我便叫我說:“落君,我又和你同船回國了!你還記得我嗎?我想我病得這樣難看,你決不能想起我是誰。”他說我想不起,我倒想起來了。
我很驚訝,因為他實在是病得很利害了。我看見他妻子不在身邊,隻有一個咿啞學舌的小嬰孩躺在床上。不用問,也可斷定那是他的子息。
他倒把別來的情形給我說了。他說:“自從我們到那裏,她就病起來。第二年,她生下這個女孩,就病得更厲害了。唉,幸運隻許你空想的!你看她沒有和我一同回來,就知道我現在確是成為孤星了。”
我看他憔悴的病容。委實不敢往下動問,但他好象很有精神,願意把一切的情節都說給我聽似的。他說話時,小孩子老不容他暢快地說。沒有母親的孩子,格外愛哭,他又不得不撫慰她。因此,我也不願意擾他,隻說:“另日你精神清爽的時候,我再來和你談罷。”我說完,就走出來。
那晚上,經過馬來海峽,船震蕩得很。滿船的人,多犯了“海病”。第二天,浪平了。我見管艙的侍者,手忙腳亂地拿著一個麻袋,往他的艙裏進去。一同,才知道他已經死了,侍者把他的屍洗淨,用細台布裹好,拿了些廢鐵,幾塊煤炭,一同放入袋裏,縫起來。他的小女兒還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隻咿啞地說了一兩句不相幹的話。她會叫“爸爸”、“我要你抱”、“我要那個”等等簡單的話。在這時,人們也沒工夫理會她、調戲她了,她隻獨自說自己的。
黃昏一到,他的喪禮,也要預備舉行了。侍者把麻袋拿到船後的舷邊。燒了些楷錢,口中不曉得念了些什麼,念完就把麻袋推入水裏。那時船的推進機停了一會,隆隆之聲一時也靜默了。船中知道這事的人都遠遠站著看,雖和他沒有什麼情誼,然而在那時候卻不免起敬的。這不是從友誼來的恭敬,本是非常難得,他竟然承受了!
他的海葬禮行過以後,就有許多人談到他生平的曆史和境遇。我也鑽入隊裏去聽人家怎樣說他。有些人說他妻子怎樣好,怎樣可愛。他的病完全是因為他妻子的死,積哀所致底。照他的話,他妻子葬在萬綠叢中,他卻葬在不可測量的碧晶岩裏了。
旁邊有個印度人,撚著他那一大縷紅胡子,笑著說:“女人就是悲哀的萌蘖,誰叫他如此?我們要避掉悲哀,非先避掉女人的糾纏不可。我們常要把小女兒獻給(歹殼)迦河神,一來可以得著神惠,二來省得她長大了,又成為一個使人悲哀的惡魔。”
我搖頭說:“這隻有你們印度人辦得到罷了。我們可不願意這樣辦。誠然,女人是悲哀的萌蘖,可是我們寧願悲哀和她同來,也不能不要她。我們寧願她嫁了才死,雖然使她丈夫悲哀至於死亡,也是好的。要知道喪妻的悲哀是極神聖的悲哀。”
日落了,蔚藍的天多半被淡薄的晚雲塗成灰白色。在雲縫中,隱約露出一兩顆星星。金星從東邊的海涯升起來,由薄雲裏射出它的光輝。小女孩還和平時一樣,不懂得什麼是可悲的事。她隻顧抱住一個客人的腿,綿軟的小手指著空外的金星,說:“星!我要那個!”她那副嬉笑的麵龐,迥不象個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