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於前途不但沒有一點灰心,且要更加奮勉。可望雖是剝奪她們母女的關係,不許佩荷跟著她,然而她仍不忍棄掉她的責任,每月要托人暗地裏把吃的用的送到故家去給她女兒。
她現在已變主婦的地位為一個珠商的記室了。住在那裏的人,都說她是人家的棄婦,就看輕她,所以她所交遊的都是珠船裏的工人。那班沒有思想的男子在休息的時候,便因著她的姿色爭來找她開心。但她的威儀常是調伏這班人的邪念,教他們轉過心來承認她是他們的師保。
她一連三年,除幹她的正事以外,就是教她那班朋友說幾句英吉利語,念些少經文,知道些少常識。在她的團體裏,使令、供養、無不如意。若說過快活日子,能像她這樣也就不劣了。
雖然如此,她還是有缺陷的。社會地位,沒有她的分;家庭生活,也沒有她的分;我們想想,她心裏到底有什麼感覺?前一項,於她是不甚重要的;後一項,可就繚亂她的衷腸了!史夫人雖常寄信給她,然而她不見信則已,一見了信,那種說不出來的傷感就加增千百倍。
她一想起她的家庭,每要在樹林裏徘徊,樹上的蛁蟧常要幻成她女兒的聲音對她說:“母思兒耶?母思兒耶?”這本不是奇跡,因為發聲者無情,聽音者有意;她不但對於那些小蟲的聲音是這樣,即如一切的聲音和顏色,偶一觸著她的感官,便幻成她的家庭了。
她坐在林下,遙望著無涯的波浪,一度一度地掀到岸邊,常覺得她的女兒踏著浪花踴躍而來,這也不止一次了。那天,她又坐在那裏,手拿著一張佩荷的小照,那是史夫人最近給她寄來的。她翻來翻去地看,看得眼昏了。她猛一抬頭,又得著常時所現的異象。她看見一個人攜著她的女兒從海邊上來,穿過林樾,一直走到跟前。那人說:“長孫夫人,許久不見,貴體康健啊!我領你的女兒來找你哪。”
尚潔此時,展一展眼睛,才理會果然是史先生攜著佩荷找她來。她不等回答史先生的話,便上前用力摟住佩荷,她的哭聲從她愛心的深密處殷雷似地震發出來。佩荷因為不認得她,害怕起來,也放聲哭了一場。史先生不知道感觸了什麼,也在旁邊隻盡管擦眼淚。
這三種不同情緒的哭泣止了以後,尚潔就嗚咽地問史先生說:“我實在喜歡。想不到你會來探望我,更想不到佩荷也能來!……”她要問的話很多,一時摸不著頭緒。隻摟定佩荷,眼看著史先生出神。
史先生很莊重地說:“夫人,我給你報好消息來了。”
“好消息!”
“你且鎮定一下,等我細細地告訴你。我們一得著這消息,我的妻子就教我和佩荷一同來找你。這奇事,我們以前都不知道,到前十幾天才聽見我奉真牧師說的。我牧師自那年為你的事卸職後,他的生活,你已經知道了。”
“是,我知道。他不是白天做裁縫匠,晚間還做製餅師嗎?我信得過,神必要幫助他,因為神的兒子說:‘為義受逼迫的人是有福的。’他的事業還順利嗎?”
“倒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他不但日夜勞動,在合宜的時候,還到處去傳福音哪。他現在不用這樣地吃苦,因為他的老教會看他的行為,請他回國仍舊當牧師去,在前一個星期已經動身了。”
“是嗎!謝謝神!他必不能長久地受苦。”
“就是因為我牧師回國的事,我才能到這裏來。你知道長孫先生也受了他的感化麼?這事詳細地說起來,倒是一種神跡。我現在來,也是為告訴你這件事。”
“前幾天,長孫先生忽然到我家裏找我。他一向就和我們很生疏,好幾年也不過訪一次,所以這次的來,教我們很詫異。他第一句就問你的近況如何,且訴說他的懊悔。他說這反悔是忽然的,是我牧師警醒他的。現在我就將他的話,照樣他說一遍給你聽——
“‘在這兩三年間,我牧師常來找我談話,有時也請我到他的麵包房裏去聽他講道。我和他來往那麼些次,就覺得他是我的好師傅。我每有難決的事情或疑慮的問題,都去請教他。我自前年生事,二人分離以後,每疑惑尚潔官的操守,又常聽見家裏傭人思念她的話,心裏就十分懊悔。但我總想著,男人說話將軍箭,事已做出,哪裏還有臉皮收回來?本是打算給它一個錯到底的。然而日子越久,我就越覺得不對。到我牧師要走,最末次命我去領教訓的時候,講了一個章經,教我很受感動。散會後,他對我說,他盼望我做的是請尚潔官回來。他又念《馬可福音》十章給我聽,我自得著那教訓以後,越覺得我很卑鄙、凶殘、淫穢,很對不住她。現在要求你先把佩荷帶去見她,盼望她為女兒的緣故赦兔我。你們可以先走,我隨後也要親自前往。’”
“他說懊悔的話很多,我也不能細說了。等他來時,容他自己對你細說罷。我很奇怪我牧師對於這事,以前一點也沒有對我說過,到要走時,才略提一提;反教他來到我那裏去,這不是神跡嗎?”
尚潔聽了這一席話,卻沒有顯出特別愉悅的神色,隻說:“我的行為本不求人知道,也不是為要得人家的憐恤和讚美;人家怎樣待我,我就怎樣受,從來是不計較的。別人傷害我,我還饒恕,何況是他呢?他知道自己的魯莽,是一件極可喜的事。——你願意到我屋裏去看一看嗎?我們一同走走罷。”
他們一麵走,一麵談。史先生問起她在這裏的事業如何,她不願意把所經曆的種種苦處盡說出來,隻說:“我來這裏,幾年的工夫也不算浪費,因為我已找著了許多失掉的珠子了!那些靈性的珠子,自然不如入海去探求那麼容易,然而我竟能得著二三十顆。此外,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
尚潔把她事情結束停當,等可望不來,打算要和史先生一同回去。正要到珠船裏和她的朋友們告辭,在路上就遇見可望跟著一個本地人從對麵來。她認得是可望,就堆著笑容,搶前幾步去迎他,說:“可望君,平安哪!”可望一見她,也就深深地行了一個敬禮,說:“可敬的婦人,我所做的一切事都是傷害我的身體,和你我二人的感情,此後我再不敢了。我知道我多多地得罪你,實在不配再見你的麵,盼望你不要把我的過失記在心中。今天來到這裏,為的是要表明我悔改底行為,還要請你回去管理一切所有的。你現在要到哪裏去呢?我想你可以和史先生先行動身,我隨後回來。”
尚潔見他那番誠懇的態度,比起從前,簡直是兩個人,心裏自然滿是愉快,且暗自謝她的神在他身上所顯的奇跡。她說:“呀!往事如夢中之煙,早已在虛幻裏消散了,何必重新提起呢?凡人都不可積聚日間的怨恨、怒氣和一切傷心的事到夜裏,何況是隔了好幾年的事?請你把那些事情擱在腦後罷。我本想到船裏去,向我那班同工的人辭行。你怎樣不和我們一起回去,還有別的事情要辦麼?史先生現時在他的別業——就是我住的地方——我們一同到那裏去罷,待一會,再出來辭行。”
“不必,不必。你可以去你的,我自己去找他就可以。因為我還有些正當的事情要辦。恐怕不能和你們一同回去,什麼事,以後我才叫你知道。”
“那麼,你教這土人領你去罷,從這裏走不遠就是。我先到船裏,回頭再和你細談。再見哪!”
她從土華回來,先住在史先生家裏,意思是要等可望來到,一同搬回她的舊房子去。誰知等了好幾天,也不見他的影。她才知道可望在土華所說的話意有所含蓄。可是他到哪裏去呢?去幹什麼呢?她正想著,史先生拿了一封信進來對她說:“夫人,你不必等可望了,明後天就搬回去罷。他寄給我這一封信說,他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都是出於激烈的愛情所致,因他愛你的緣故,所以傷了你。現在他要把從前邪惡的行為和暴躁的脾氣改過來,且要償還你這幾年來所受的苦楚,故不得不暫時離開你。他已經到檳榔嶼了。他不直接寫信給你的緣故,是怕你傷心,故此寫給我,教我好安慰你;他還說從前一切的產業都是你的,他不應獨自霸占了許多,要求你盡量地享用,直等到他回來。”
“這樣看來,不如你先搬回去,我這裏派人去找他回來如何?唉,想不到他一會兒就能悔改到這步田地!”
她遇事本來很沉靜,史先生說時,她的顏色從不曾顯出什麼變態,隻說:“為愛情麼?為愛而離開我麼?這是當然的,愛情本如極利的斧子,用來剝削命運常比用來整理命運的時候多一些。他既然規定他自己的行程,又何必費工夫去尋找他呢?我是沒有成見的,事情怎樣來,我怎樣對付就是。”
尚潔搬回來那天,可巧下了一點雨,好像上天使園裏的花木特地沐浴得很妍淨來迎接它們的舊主人一樣。她進門時,妥娘正在整理廳堂,一見她來,便嚷著:“奶奶,你回來了!我們很想念你哪!你的房間亂得很,等我把各樣東西安排好再上去。先到花園去看看罷,你手植各樣的花木都長大了。後麵那棵釋迦頭長得像羅傘一樣,結果也不少,去看看罷。史夫人早和佩荷姑娘來了,他們現時也在園裏。”
她和妥娘說了幾句話,便到園裏。一拐彎,就看見史夫人和佩荷坐在樹蔭底下一張凳上——那就是幾年前,她要被刺那夜,和史夫人坐著談話的地方。她走來,又和史夫人並肩坐在那裏。史夫人說來說去,無非是安慰她的話。她像不信自己這樣的命運不甚好,也不信史夫人用定命論的解釋來安慰她,就可以使她滿足。然而她一時不能說出合宜的話,教史夫人明白她心中毫無憂鬱在內。她無意中一抬頭,看見佩荷拿著樹枝把結在玫瑰花上一個蜘蛛網撩破了一大部分。她注神許久,就想出一個意思來。
她說:“呀,我給這個比喻,你就明白我的意思。”
“我像蜘蛛,命運就是我的網。蜘蛛把一切有毒無毒的昆蟲吃入肚裏,回頭把網組織起來。它第一次放出來的遊絲,不曉得要被風吹到多麼遠,可是等到粘著別的東西的時候,它的網便成了。”
“它不曉得那網什麼時候會破,和怎樣破法。一旦破了,它還暫時安安然然地藏起來,等有機會再結一個好的。”
“它的破網留在樹梢上,還不失為一個網。太陽從上頭照下來,把各條細絲映成七色;有時粘上些少水珠,更顯得燦爛可愛。”
“人和他的命運,又何嚐不是這樣?所有的網都是自己組織得來,或完或缺,隻能聽其自然罷了。”
史夫人還要說時,妥娘來說屋子已收拾好了,請她們進去看看。於是,她們一麵談,一麵離開那裏。
園裏沒人,寂靜了許久。方才那隻蜘蛛悄悄地從葉底出來,向著網的破裂處,一步一步,慢慢補綴。它補這個幹什麼?因為它是蜘蛛,不得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