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陵擅於奏巴打拉(一種竹製的樂器,詳見《大清會典圖》),他一聽見敏明叫他奏樂,就立刻叫瑪彌把那種樂器搬來。等到敏明舞過一次,他就跟著奏起來。

敏明兩手拿住兩把孔雀翎,舞得非常的嫻熟。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還跟得上,舞過一會,加陵就奏起“恩斯民”的曲調,隻聽敏明唱道:

孔雀!孔雀!你不必讚我生得俊美;

我也不必嫌你長得醜劣。

咱們是同一個身心,

同一副手腳。

我和你永遠同在一個身裏住著,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別人把咱們的身體分做兩個,

是他們把自己的指頭壓在眼上,

所以會生出這樣的錯。

你不要像他們這樣的眼光,

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敏明唱完,又舞了一會。加陵說:“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技藝精到這個地步。你所唱的也是很好。且把這歌曲的故事說給我聽。”敏明說:“這曲倒沒有什麼故事,不過是平常的戀歌,你能把裏頭的意思聽出來就夠了。”加陵說:“那麼,你這支曲是為我唱的。我也很願意對你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們二人的感情幾年來就漸漸濃厚。這次見麵的時候,又受了那麼好的感觸,所以彼此的心裏都承認他們求婚的機會已經成熟。

敏明願意再幫父親二三年才嫁,可是她沒有向加陵說明。加陵起先以為敏明是一個很信佛法的女子,怕她後來要到尼庵去實行她的獨身主義,所以不敢動求婚的念頭。現在瞧出她的心誌不在那裏,他就決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的同意,把她娶過來。照緬甸的風俗,子女的婚嫁本沒有要求父母同意的必要,加陵很尊重他父親的意見,所以要履行這種手續。

他們談了半晌工夫,敏明的父親宋誌從外麵進來,抬頭瞧見加陵坐在窗邊,就說:“加陵君,別後平安啊!”加陵忙回答他,轉過身來對敏明說:“你父親回來了。”敏明待下去,她父親已經登樓。他們三人坐過一會,談了幾句客套,加陵就起身告辭。敏明說:“你來的時間不短,也該回去了。你且等一等,我把這些舞具收拾清楚,再陪你在街上走幾步。”

宋誌眼瞧著他們出門,正要到自己屋裏歇一歇,恰好瑪彌上樓來收拾東西。宋誌就對她說:“你把那盤檳榔送到我屋裏去罷。”瑪彌說:“這是他們剩下的,已經殘了。我再給你拿些新鮮的來。”

瑪彌把檳榔送到宋誌屋裏,見他躺在席上,好像想什麼事情似的。宋誌一見瑪彌進來,就起身對她說:“我瞧他們兩人實在好得太厲害。若是敏明跟了他,我必要吃虧。你有什麼好方法叫他們二人的愛情冷淡沒有?”瑪彌說:“我又不是蠱師,哪有好方法離間他們?我想主人你也不必想什麼方法,敏明姑娘必不至於嫁他。因為他們一個是屬蛇,一個是屬鼠的(緬甸的生肖是算日的,禮拜四生的屬鼠,禮拜六生的屬蛇),就算我們肯將姑娘嫁給他,他的父親也不願意。”宋誌說:“你說的雖然有理,但現在生肖相克的話,好些人都不注重了。倒不如請一位蠱師來,請他在二人身上施一點法術更為得計。”

印度支那間有一種人叫做蠱師,專用符咒替人家製造命運。有時叫沒有愛情的男女,忽然發生愛情;有時將如膠似漆的夫妻化為仇敵。操這種職業的人以暹羅的僧侶最多,且最受人信仰。緬甸人操這種職業的也不少。宋誌因為瑪彌的話提醒他,第二天早晨他就出門找蠱師去了。

晌午的時候,宋誌和蠱師沙龍回來。他讓沙龍進自己的臥房。瑪彌一見沙龍進來,木雞似的站在一邊。她想到昨天在無意之中說出蠱師,引起宋誌今天的實行,實在對不起她的姑娘。她想到這裏,就一直上樓去告訴敏明。

敏明正在屋裏念書,聽見這消息,急和瑪彌下來,躡步到屏後,傾耳聽他們的談話。隻聽沙龍說:“這事很容易辦。你可以將她常用的貼身東西拿一兩件來,我在那上頭畫些符,念些咒,然後給回她用,過幾天就見功效。”宋誌說:“恰好這裏有她一條常用的領巾,是她昨天回來的時候忘記帶上去的。這東西可用嗎?”沙龍說:“可以的,但是能夠得著……”

敏明聽到這裏已忍不住,一直走進去向父親說:“阿爸,你何必擺弄我呢?我不是你的女兒嗎?我和加陵沒有什麼意,請你放心。”宋誌驀地裏瞧見他女兒進來,簡直不知道要用什麼話對付她。沙龍也停了半晌才說:“姑娘,我們不是談你的事。請你放心。”敏明斥他說:“狡猾的人,你的計我已知道了。你快去辦你的事罷。”宋誌說,“我的兒,你今天瘋了嗎?你且坐下,我慢慢給你說。”

敏明哪裏肯依父親的話,她一味和沙龍吵鬧,弄得她父親和沙龍很沒趣。不久,沙龍垂著頭走出來;宋誌滿麵怒容蹲在床上吸煙;敏明也忿忿地上樓去了。

敏明那一晚上沒有下來和父親用飯。她想父親終久會用蠱術離間他們,不由得心裏難過。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繡枕早已被她的眼淚濕透了。

第二天早晨,她到鏡台梳洗,從鏡裏瞧見她滿麵都是鮮紅色,——因為繡枕褪色,印在她的臉上——不覺笑起來。她把臉上那些印跡洗掉的時候,瑪彌已捧一束鮮花、一杯咖啡上來。敏明把花放在一邊,一手倚著窗欞,一手拿住茶杯向窗外出神。

她定神瞧著圍繞瑞大光的彩雲,不理會那塔的金光向她的眼瞼射來,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裏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現出催眠的狀態。她自己覺得在瑞大光塔頂站著,聽見底下的護塔鈴叮叮當當地響。她又瞧見上麵那些王侯所獻的寶石,個個都發出很美麗的光明。她心裏喜歡得很,不歇用手去摩弄,無意中把一顆大紅寶石摩掉了。她忙要俯身去撿時,那寶石已經掉在地上,她定神瞧著那空兒,要求那寶石掉下的緣故,不覺有一種更美麗的寶光從那裏射出來。她心裏覺得很奇怪,用手扶著金壁,低下頭來要瞧瞧那空兒裏頭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漸漸向後,原來是一扇寶石的門。

那門被敏明推開之後,裏麵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邊,望裏一瞧,覺得裏頭的山水、樹木,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見過的。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向前走了幾十步。耳邊恍惚聽見有人對她說:“好啊!你回來啦。”敏明回頭一看,覺得那人很熟悉,隻是一時不能記出他的名字。她聽見“回來”這兩字,心裏很是納悶,就向那人說:“我不住在這裏,為何說我回來?你是誰?我好像在哪裏與你會過似的。這是什麼地方?”那人笑說:“哈哈!去了這些日子,連自己家鄉和平日間往來的朋友也忘了。肉體的障礙真是大喲。”敏明聽了這話,簡直莫名其妙。又問他說:“我是誰?有那麼好福氣住在這裏。我真是在這裏住過嗎?”那人回答說:“你是誰?你自己知道。若是說你不曾住過這裏,我就領你到處逛一逛,瞧你認得不認得。”

敏明聽見那人要領她到處去逛逛,就忙忙答應,但所見的東西,敏明一點也記不清楚,總覺得樣樣都是新鮮的。那人瞧見敏明那麼迷糊,就對她說:“你既然記不清,待我一件一件告訴你。”

敏明和那人走過一座碧玉牌樓。兩邊的樹羅列成行,開著很好看的花。紅的、白的、紫的、黃的,各色齊備。樹上有些鳥聲,唱得很好聽。走路時,有些微風慢慢吹來,吹得各色的花瓣紛紛掉下:有些落在人的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還在空中飛來飛去。敏明的頭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貼滿,遍體熏得很香。那人說:“這些花木都是你的老朋友,你常和它們往來。它們的花是長年開放的。”敏明說:“這真是好地方,隻是我總記不起來。”

走不多遠,忽然聽見很好的樂音。敏明說:“誰在那邊奏樂?”那人回答說:“那裏有人奏樂,這裏的聲音都是發於自然的。你所聽的是前麵流水的聲音。我們再走幾步就可以瞧見。”進前幾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麵浮著奇異的花草,還有好些水鳥在那裏遊泳。敏明隻認得些荷花、溪鶒,其餘都不認得。那人很不耐煩,把各樣的東西都告訴她。

他們二人走過一道橋,迎麵立著一片琉璃牆。敏明說:“這牆真好看,是誰在裏麵住?”那人說:“這裏頭是喬答摩宣講法要的道場。現時正在演說,好些人物都在那裏聆聽法音。轉過這個牆角就是正門。到的時候,我領你進去聽一聽。”敏明貪戀外麵的風景,不願意進去。她說:“咱們逛會兒再進去罷。”那人說:“你隻會聽粗陋的聲音,看簡略的顏色和聞汙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會了。……好,我再和你走走,瞧你了悟不了悟。”

二人走到牆的盡頭,還是穿入樹林。他們踏著落花一直進前,樹上的鳥聲,叫得更好聽。敏明抬起頭來,忽然瞧見南邊的樹枝上有一對很美麗的鳥呆立在那裏,絲毫的聲音也不從他們的嘴裏發出。敏明指著向那人說:“隻隻鳥兒都出聲吟唱,為什麼那對鳥兒不出聲音呢?那是什麼鳥?”那人說:“那是命命鳥。為什麼不唱,我可不知道。”

敏明聽見“命命鳥”三字,心裏似乎有點覺悟。她注神瞧著那鳥,猛然對那人說:“那可不是我和我的好朋友加陵麼,為何我們都站在那裏?”那人說:“是不是,你自己覺得。”敏明搶前幾步,看來還是一對呆鳥。她說:“還是一對鳥兒在那裏,也許是我的眼花了。”

他們繞了幾個彎,當前現出一節小溪把兩邊的樹林隔開。對岸的花草,似乎比這邊更新奇。樹上的花瓣也是常常掉下來。樹下有許多男女:有些躺著的,有些站著的,有些坐著的。各人在那裏說說笑笑,都現出很親密的樣子。敏明說:“那邊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點,我們一同過去逛逛罷。”那人說:“對岸可不能去。那落的叫做情塵,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敏明說:“我不怕。你領我過去逛逛罷。”那人見敏明一定要,過去就對她說:“你必要過那邊去,我可不能陪你了。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橋過去。”他說完這話就不見了。敏明回頭瞧見那人不在,自己循著水邊,打算找一道橋過去。但找來找去總找不著,隻得站在這邊瞧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