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貧弱的國的現象!好人總該短——”可是清沒有將“命”字說出,急改變了語氣說,“媽媽,你進去罷!瑀哥又要叫了,你進去罷,你也勿用擔心,我們等他血止了,再為他根本想方法。”
“你們朋友真好!可惜……”
她說不清楚地揩著淚,回進屋子裏去。
清回到了家裏,就叫人去買一元錢的鴉片,並借燈,煙筒等送到瑀的家裏。他自己卻寫了一封長信,寄給在滬上的葉偉。信的上段是述瑀的妻的自殺,中段是述瑀的瘋態,大雨下淋了發熱的身,並告訴目前的病狀。末尾說,
“偉哥!你若要和他作最後的一別,請於三日內來我家走一趟!鴉片已買好送去,他的血或者今夜會一時止了。可是他這樣的思想與行動,人間斷不容許他久留!而且我們也想不出更好一步的對他這病的補救方法!偉哥,你有方法,請帶點來!假如能救他的生命,還該用飛的速度!”
黃昏又來,天霽。
瑀吸了三盅鴉片,果然血和咳嗽都暫時相安。不過這時,他感得全身酸痛,似被重刑拷打以後一樣。一時,他似忍止不住,閉著眼輕輕地叫一聲,
“媽!”
他母親坐在床邊,問,
“兒呀,什麼?”
他又睜開眼看了一看說,
“沒有什麼。”
他見他的母親,弟弟,清,——這時清又坐在窗邊。——他們都同一的低著頭,打著眉結,沒有說話。一邊就轉了一身,心裏想,
“無論我的壽命還有多少時候可以延長,無論我的疾病是在幾天以內斷送我,我總應敏捷地施行我自己的策略了!我的生命之處決已經沒有問題,現在,我非特可以解脫了我自己,我簡直可以解脫了我親愛的人們!他們都為我憂,他們都為我愁,他們為了我不吃飯,他們為了我個個憔悴。我還能希望輾轉幾十天的病,以待自然之神來執行我,使家裏多破了幾畝田的產,使他們多嚐幾十天的苦味麼?我不行了!我還是嚴厲地采用我自己的非常手段!”
想到這裏,他腦裏狠狠地一痛。停一息又想,
“我這次的應自殺,正不知有多少條的理由,我簡直數都數不清楚。我的病症報告我死的警鍾已經敲的很響,我應當有免除我自己和人們的病的苦痛的方法。妻的突然的死,更反證我不能再有三天的太無意義的拖長的活了!我應當立即死去,我應當就在今夜。”
又停一息,又想,
“總之,什麼母弟,什麼家庭,現在都不能用來解釋我的生命之應再活下的一方向的理由了!生命對於我竟會成了一個空幻的殘象,這不是聖賢們所能料想的罷?昨夜,我對於自己的生命的信念,還何等堅實,著力!而現在,我竟不能說一句“我不願死!”的輕輕的話了!唉!我是何等可憐!為什麼呢?自己簡直答不出來。生命成了一團無用的渣滓,造物竟為什麼要養出我來?——媽媽!”
想到這裏,他又叫“媽媽!”於是他母親又急忙問,
“兒呀,什麼?”
“沒有什麼。”他又睜開眼看了一看答。
接著,他又瞑目的想,
“我至今卻有一個小小的領悟,就是從我這顛倒混亂的生活中,嚐出一些苦味來了!以前,我隻覺得無味,現在,我倒覺得有些苦味了!在我是無所謂美麗與甜蜜,——好像上帝贈我的字典中,沒有這兩個字一樣!——就是母親坐在我的身邊,還有人用精神之藥來援救我,但我從她們唇上所嚐到的滋味還是極苦的!唉,我真是一個不幸的勝利者呀!我生是為這樣而活,我死又將為這樣而死!活了二十幾年,竟帶了一身的苦味而去,做一個浸在苦計中的不腐的模型,我真太苦了!”
這時他覺得心非常悲痛,但已沒有淚了!
一邊,和伯挑被鋪回來。在和伯的後麵,他精神的母親也聚著眉頭跟了來。
她走進房,他們一齊苦笑一下臉。她坐在瑀的床邊。瑀又用他淚流完了的眼,向她看了一看。這一看,不過表示他生命力的消失,沒有昨晚這般欣愛而有精神了。
房裏十二分沉寂,她來了也沒有多說話。當時他母親告訴她,——已吸了幾盅鴉片,現在安靜一些。以外,沒有提到別的。她看見床前的痰盂中的血,也駭的什麼都說不出來。
過去約二十分鍾,天色更暗下來,房內異樣淒慘。他母親說,
“點燈罷!”
“不要,我憎惡燈光。”
瑀低聲說。他母親又問,
“你也要吃點稀粥麼?你已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我不想吃,我也厭棄吃!”
“怎麼好呢?你這樣憎惡,那樣厭棄,怎麼好呢?”
“媽媽,你放心,我自然有不憎恨不厭棄的在。不過你假如不願,那就點燈和燒粥好了。”一邊命瑀說,